知识的语境化:观察文学理论的一种方式

作 者:
马睿 

作者简介:
马睿,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在文学理论中,通识、学科、批判理论、跨学科性文化研究等几种不同知识形态,既是文学理论的直接学术语境,也是社会文化语境塑造文学理论的重要中介,因而“知识的语境化”应该成为观察文学理论的一种必要方式。同时,语境化与普适性同是人类认知的基本框架,都受求真意志的推动,但也都有偏离真相的可能,把握二者的平衡方能接近本真。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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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1)06-0180-05

      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的兴起对文学理论学科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仅文学理论中的诸多基本范畴和重要命题有必要重新检讨,甚至文学理论作为一个知识系统的历史和性质,也有必要从整体上进行知识社会学的还原和反思。显然,后者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为什么文化研究会引发这样的结果?就其本身而言,文化研究千头万绪,既非一门学科,也不构成一个理论体系,更难说有统一的价值标准,如果在这个领域存在着什么共通性,最明显的应该是坚持“知识的语境化”。知识的语境化对人文社会学科而言并不陌生,历史主义者、相对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女性主义者、后殖民主义者……都从各自的角度对某些公理性的认知进行了语境还原,并以此作为批判的依据。但知识的语境化并不仅仅是一种批判的起点和策略,也是求真意志推进的结果:人类不会满足于知其然,更希望知其所以然。追问知识的生成机制,还原其具体历史场景中的各种影响因素,是知其所以然的第一步,是认识论逻辑的自然走向。如此,要实现对知识的语境化,需要检视诸如认知的主体、机构、体制、载体、知识传统、具体针对性等许多内容。尽管这是一项浩瀚无边的工程,文化研究还是对此进行了广泛的实践。文化研究与各种批判理论颇有渊源,也确实推进了人文学科的政治化倾向,但文化研究还有它的另一面,就是从理论建构的宏大抱负退回到对事物和经验的刨根问底。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研究或许具有过渡性,一方面杂合着20世纪后半期以来各种激进理论的资源甚至思维方式,另一方面也有意无意地与“批判”、“主义”、“理论”保持距离,强化自身作为“研究”的属性。所以,对于“知识的语境化”而言,文化研究即使没有消除它作为批判策略的意图和功能,但至少强化了它作为知识清理的方法论的角色。正是这种方法论意识的产生,在文学理论以及其他人文社会诸学科中引发关于学科建制,关于知识与经验、知识与学科的关系的普遍讨论。

      知识先于学科,但学科的形成使我们对于知识的清理、积累、传播、反省更为自觉和规范。学科史研究不仅涉及一门学科从无到有、从规范形成到规范突破的历史过程,也需要从理论和史实两方面探讨知识与学科的关系。如果从学科史研究的角度来审视文学理论,我们会发现文学理论分属于不同的知识形态,并且在大多数时候都居于人文知识的核心位置,因此在文化研究的视域中,文学理论作为重要的文化形式,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对它的观察如果回避语境化还原,实属傲慢和无知。

      一、作为通识的文学知识

      文学理论成为一门学科,是一个现代性事件,距今不过一两百年的历史。在西方,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在中国,从先秦一直到晚清,人们关于文学的言说,其目的重在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广泛触及政治、道德、宗教、文化,因此它不是一种学科性的专业知识,而是探讨人类生活的通识。

      这首先与它的对象有关。文学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一项内容,在其产生之初以及此后相当长的时期之内,并非一个专门的领域,而是与其它实践活动混杂在一起的。在口语文化的时代,文学样式“曾经有过极为神奇的丰盛,诸如:祝词、咒语、赞歌、谜语、谚语、神话、民间故事、抒情诗、史诗、讽喻诗,它们都是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就像食物、衣裳、居所和宗教一样”。[1]以西方文学的两大源头来讲,史诗的起源,历史学派认为是早期人类对自身历史的想象性建构,新神话派、仪式派认为是对某些原始仪式的铺陈和发展,无论哪种观点,都显示史诗的编撰和吟唱并非今天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古希腊戏剧则起源于祭祀酒神的庆典仪式,后来发展为雅典公民的集体性政治活动,剧场也因而成为当时社会的重要公共领域。中国古代的采诗、观风、用诗,同样也是出于政教伦理目的,都具有公共事务的性质。尽管人们也在这些活动中发现了语言的音韵节奏之美,发现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情绪感染力,但这些内容在当时的文学活动中并非主要目的。在文字产生以后,阅读和写作在前现代社会始终只是少数人拥有的能力,以这个阶层为基础逐渐形成精英文学,与以口语形式为主的民间文学分流,也与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精英文学更注重文学的形式技巧,但同时也更注重道德严肃性,因此很少离开社会文化诉求来进行文学实践。与之相应,古代哲人对文学的谈论也往往着重其社会功能,文学本身并不是最高目的。其二,文学理论的非专业性也与当时的知识状况相关。一切西方学科的源头,都须追溯到哲学,文学理论(诗学)的思维方式和基本概念,同样来源于哲学,正如中国传统文论的起源,与先秦诸子学说根本就是一体的,而在那些宗教文化占据主流地位的时代或地区,文学理论又往往与宗教神学难解难分,甚至干脆就是后者的附庸。对象的宽泛性与知识属性的暧昧,共同造就了文学理论是以通识性思想和学说的形态存在,而不是以专业知识的形态存在,掌握文学知识是有教养阶层体现自身文化修养的一个标志,而不是一种职业训练的内容。也正因为如此,19世纪末以来,西方学术为了建立学科性的文学理论,首先要明确的就是对象的专属性(文学性)与方法的专属性(语言学与美学)。由此,文学理论关注的对象由宽泛的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收缩为文学文本,甚至收缩为文学语言的特殊性质。作为文学理论学科化的标志,狭义的“文学”概念也在这一时期得以定型,“literature的现代含义:文学,才不过二百年。1800年之前,literature这个词和它在其他欧洲语言中相似的词指的是‘著作’,或者‘书本知识’。”[2]古代汉语中的“文学”,也长期具有宽泛的含义,兼指文章和学术,而且这一用法也影响到东亚和东南亚。现代汉语中特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这几种文类并把审美作为其根本特征,有意识排除文章与学术的混淆的“文学”一词,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西方影响下,经历了“纯文学进来,非文学出去”[3]的过程才最终定型的。在其他重要的文化区域,如印度、阿拉伯,通识性的文学知识也长期是其古代文学传统中主要的知识形态。印度早期的文献经整理成集,统称为“吠陀”,意为“学问”或“神圣的知识”,后来演化出“经典”之意,甚至成为信仰,印度著名的《摩奴法典》就把诋毁吠陀的人看做是异教徒。这些文献主要是与祭祀相关的颂诗、咒语,以及对祭祀活动的说明,也有少量反映世俗生活,其中有些文献的文学性较强,如《梨俱吠陀》堪称印度文学最早的源头。“吠陀”这一笼统的命名,证明当时印度还没有产生具有区别性的“文学”意识,修辞技巧、抒情虚构与祭祀礼仪性质一样,都属于同一个“知识”。印度文学进入史诗时代和古典时代以后,文学的形式和体裁逐渐发展,但仍然与宗教文献、哲学讨论有密切的关系。在文学理论方面,经长期流传、积累,最终在公元2世纪定型的《舞论》是重要代表作,在戏剧理论上达到很高成就,并对印度后来的文艺思想有广泛影响。《舞论》讨论了戏剧的创作和表演,形成了专门而系统的戏剧知识,但与此同时,它也仍然立足于宏观的社会文化需求和笼统的知识观念来认识戏剧的性质和功能:一方面,戏剧作为世间百态的摹仿,“没有[任何]传闻,没有[任何]学问,没有[任何]艺术,没有[任何]方略,没有[任何]行为,不见于戏剧之中”[4],它集中了一切知识,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文化载体;另一方面,戏剧能够满足各种观众的需求,导向健康的生理心理状态和良好的社会风尚,“将[导向]正法,[导向]荣誉,[导致]长寿,有益[于人],增长智慧,教训世人”[5]。可见无论是从本体论角度还是从功能论角度,《舞论》都是把戏剧以及戏剧知识作为一种通识来看待的。在阿拉伯地区,部落时代的诗人被视为部落的“先知”,是公共生活的领袖,具有文学色彩的颂赞诗、矜夸诗、讽刺诗、悲悼诗、誓词、演说、卜辞等等,事实上是当时人们社会交往的重要形式。伊斯兰文明进入阿拉伯地区以后,在拉希德时期和伍麦叶时期,文学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宗教、政治活动的一种载体而存在的,比如《古兰经》就既是宗教典籍,也是文学典籍,此外,还产生了训诫体散文和“宫廷大臣体”(其实是一种政治函札)等具有文学性的应用文体。在鼎盛的阿拔斯朝,阿拉伯古典文学也达到繁荣的顶点,但文学活动仍然与宗教、政治活动有很深的瓜葛,因而当时的文学知识也仍被视为中上阶层文化素养的一项主要内容。与中国相似,印度、阿拉伯形成现代意义上的狭义文学概念,从通识性的文学知识中发展出学科化的专业知识,也是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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