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道德与道德的批评

——关于王蒙、张承志现象论争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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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上海文学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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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者:许纪霖、杨扬、薛毅

      时 间:1995年6月5日

      地 点:明申当代文化研究所

      许:自去年以来,文化界的王蒙现象和张承志现象成为人们热烈讨论的话题,围绕着他们个人以及有关问题各方面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本来,批评的活跃是很令人欣喜的现象,遗憾的是,某些当事人却过于纠缠于个人的意气之争,而使正常的文化批评堕入挖苦谩骂的无聊境地。表面上看来十分热闹,在精神贫乏的当今的确很具有吸引看客的市场消费价值。然而,在一片喧哗的背后,一些真正有价值的问题倒反而被忽视或掩盖了。我想,我们今天是否暂时撇开争论中个人的是是非非,集中讨论一下有关更重要的问题,比如:批评的立场是否应该独立、后现代知识状况下是否还有元话语、道德批评与学理批评的关系、宽容与不宽容的限度何在等等。

      杨:为了对这些问题的发生学语境有所了解,我想稍稍回顾一下这几年中国文化界所发生的几大争论。从1992年至今,大致有六次争论:关于国学的争论、后现代问题的争论、对《废都》评价引发的争论、对王朔小说的争论、对张承志、张炜提出的“不宽容”的争论以及人文精神的讨论。而围绕着王蒙展开的争论可以说内容更广阔,几乎涵盖了上述争论的大部分问题。中国文化界在90年代初一度沉默,这两年来空前活跃。值得注意的是,经过近几年紧张的探索和思考之后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中国知识界,其思想面貌差异之大,出乎人们的想象。特别是上述六次争论,将中国知识界内部的分歧呈现于世。这些分歧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世俗层面,即论争者停留在个人意气之争上;另一种是思想层面包括纯学理的分歧,如对多元化与宽容问题的理解,对道德批评与价值中立原则的理解,当然也包括对社会政治层面问题的理解。因理解之不同,人们的评价标准和思想结论也不同。我们今天来讨论这些问题当然不是要统一思想,而是希望对这些分歧作一个较为具体的梳理。

      1、批评的立场应该是独立的

      许:在当代中国,任何一种批评总是有意或无意地与意识形态问题纠缠在一起。批评要不要对其可能产生的社会效应负责?我以为,要区分两种不同层面的批评。一种是社会/政治批评,自然应该对其引发的社会政治效应承担应有的责任,而且在发表这些言论时也应充分估计可能产生的社会反应。另一种是文化/学术批评,按其自身的逻辑只能对它所直接产生的文化/学术后果负责,而不可能对其可能派生的社会/政治后果承担责任。因为一种文化性话语,如果要发生社会/政治影响,其中有许多中介环节,许多因素和变量是不可预见的。即使不幸地被什么方面利用了,也非文化人的责任。文化人在作文化批评的时候,他的责任仅仅在于遵从自己的知识良知,而不是在复杂的现实游戏中作社会/政治选择。文化人有不选择甚至不必理会选择的权利。保持文化批评的独立性和纯正性,恐怕是文化人最重要的社会责任。中国古代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说法,这只是一种传统士大夫自以为是的历史神话,夸大了话语的力量,反而丧失了“道统”对“政统”的独立性。

      杨:与批评立场相关的一个更具体的问题,是批评能力的问题,那种靠策略来批评的批评,实际上是将批评当作一种手段,而忽略了批评的独立性。在这方面,王蒙的批评思维值得引起我们的反省。也许王蒙认为自己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一种独立的批评方式,但如果我们追问王蒙依据什么来进行批评时,就会发现,王蒙批评的参照对象是意识形态,明确地说是政治标准,他总是将他所批评的一方归于历史上人们最不齿于认同的价值观念,诸如“日丹诺夫式”的批评,常常被他拿来与一些批评相对照。我不是说,王蒙的批评毫无可取之处,而想强调,在坚持意识形态的同时,必须意识到这种批评的限度。王蒙似乎太执着于意识形态的问题,无形之中忽略了对批评和文学自身的思考。譬如他对王朔小说的肯定、对先锋文学的倡导,不是摆在文学和批评建设的视野中来审视,而是从意识形态角度考虑问题。认为王朔小说、先锋文学总比“左”的一套要好,但他忽视了它们自身存在的危机。我们说批评的独立性,就是要从文学和批评自身的发展来思考问题,而不是从意识形态上来考虑对政治的哪一方面有利。这也提醒我们,坚守批评的独立性,不只是做做姿态,而是有许多基础性的知识学术工作要做。

      薛:中国的启蒙主义者认为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是推动社会的进步,推动中国走上现代化,他们认为改革有助于这一目标的实现,于是他们义不容辞地支持改革。他们把说话的依据和立场定位在一个历史的进步上。但这是否就构成一个知识分子的全部依据?由于历史上一系列的事件,历史进步的信念出现了动摇,于是人们从中抽取出人道主义立场,其价值依据是对人的关怀,对他人的尊重。这种人道主义富有人间情感,甚至带有某种宗教色彩,但其含义并不是非常明朗,它很难摆脱历史这一张大网的纠缠。张承志标举“人道”、“人心”来批判现实,但其批判依据,却仍取自于历史的存在;从红卫兵、领袖崇拜到哲合忍耶,而这些都是非常有问题的、值得疑问的。是否有可能将自己的立场定位在一个非历史的立场的?但我们仍然不能正面回答我们的立场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信仰什么?我还不能建立起正面的对某种价值的信仰,但我知道我不信仰什么,这是否可以成为一种立场和说话的依据?我尽力摆脱历史进步的纠缠,对我来说,20、50和90年代是不同类型的环境,我对既成的社会现实都持一种批评的态度,而不再将它们连成上升或下降的历史线索。这是否可称为一种“民间的立场”呢?

      2、后现代知识状况中的元话语

      许:薛毅说的“不信仰什么”可以说已经是一种“后现代”的立场,后现代的叙事就是对元话语、元立场的深刻怀疑和拒斥。在后现代知识状态之中,已经不可能再找到一种实质意义上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元话语、元标准了。如果有人依然声称他握有这样的最高层次的真理,是很容易走向知识的独断论和文化专制的。我更欣赏罗蒂的那种相对主义立场——不是“怎么都对”的那种相对主义,而是仅仅在具体的语境之中讨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问题,离开了具体语境,一切都只有相对的意义。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们在元话语层面上对各种话语的宽容和理解的态度,但一旦讨论到具体的问题,结合具体的语境,我们的态度是极其鲜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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