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申柏拉图

——正义之城的美学问题

作 者:
徐岱 

作者简介:
徐岱(1957-),男,山东文登人,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浙江大学人文学部主任,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和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浙江省美学学会会长,著有《基础诗学》《批评美学》《小说叙事学》《侠士道》等13部,主要从事美学与诗学、文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浙江大学人文学部,浙江 杭州 310058

原文出处: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关于柏拉图美学已属老生常谈,但旧学可以新说。事实上,以“放逐诗人”闻名于世的这位哲人最初的人生志愿,是成为一位荷马那样的诗人。意识到这一点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柏拉图美学的价值所在。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政治哲学转型意味着一种以“正义论”为核心的伦理美学的奠基。所谓“正义之城的美学问题”,也就是作为“美本身”的“终极善”的逻辑确定性何以认定的困惑。围绕这个问题展开的相关讨论,对于当下普遍缺乏真正的“问题意识”的中国式美学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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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1)01-0013-08

      一 重返爱琴海的理由

      关于柏拉图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甚至于产生出一种“思想疲劳”状况。就像一位学者所说:人们对柏拉图感到厌倦,正是因为他完美无缺,因为他那永不衰竭的文学艺术具有优美的形式,因为他掌握了能够揭示必然性的辩证法,因为他的论辩完全合乎情理。[1](P.108)但或许也正因如此,涉及美学的研究仍然有必要回到作为西方美学思想源头的柏拉图,重新面对他那著名的“美是难的”这个不了了之的结论。

      无须讳言,今天的美学状况不尽如人意。症结在于如今学界总是热衷于炒作各种层出不穷的“话题”,以此置换对许多真正学术“问题”的关注。当学术研究之地成为文化娱乐场所,人文学界沦陷为新闻媒介的殖民地,思想的果实必将枯萎。因为话题固然能吸引众人的眼球,但也有强烈的时效性和鲜明的文化消费性。时过境迁之后只能销声匿迹,让位于新的话题。总处于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台”的状态的“话题现象”,不仅无法替换蕴涵思想深度的学术问题,而且会败坏人们对这类问题的兴趣。从“文化研究”到“生态批评”,以“批评理论”取代“诗学重构”,我们的人文学界一直处于以“话题”驱逐“问题”的亢奋之中,在制造出空前的乏善可陈的“话语”的同时,也让美学研究成为一种无人喝彩的圈子游戏。然而如果我们能够不再热衷于把学术研究混同于一年一度的巴黎时装展,有足够的耐心继续深入问题的核心,那就不难发现,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

      让我们重返遥远的爱琴海,重申柏拉图美学思想中提出的关键问题。美学史上的柏拉图似乎已有定论:首先,他的对话体文章《大希庇阿斯》,被公认为是世界美学研究的第一篇专业论文。时至今日,在对柏拉图美学的具体评价上存有不同意见。有些研究者提出,由于柏拉图并非专业的艺术家,他关于美的解说存在自相矛盾。有“西方美学集大成者”之誉的黑格尔甚至曾表示:“柏拉图的美学世界是难以理解的。”[2](P.204)但柏拉图美学论述的重要性无法否认。波兰学者塔塔科维兹曾提出,在柏拉图的著作中“涉及了美学的全部问题”。[3]这个评价或许尚可推敲,但无论如何,认为“关于美与艺术柏拉图提出了非常多的正确、必要而且具有启发意义的问题”[4](P.9)的见解,无可置疑。从某种意义上讲,柏拉图提出的最具启发意义的问题就是对“审美存在”的由衷崇敬。用柏拉图《会饮篇》里的话说:“如果有任何值得为其而生存的东西,那就是观照美。”只有承认审美存在的这种重要性,美学研究才能吸引无数伟大思想家加盟,从而使这门学科不断发扬光大。

      柏拉图的美学贡献其次还在于,围绕“美之本质”之问开启了美学的“古典主义”阶段。在柏拉图之前,苏格拉底不仅已努力将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里特等人从知识论角度提出的“美即真”的命题,朝着伦理学方向转换,而且也已触及对“美本身”的讨论。柏拉图以其著名的“理念说”,为这个“美本身”提供了理论基础。比如在《大希匹阿斯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针对关于美的五种说法,逐一进行反驳。强调了“具体表现着的美”与“这种现象中的美本身”的区分。对话中柏拉图特别强调了一个观点:“我并不关心对于人们来说什么显得美,而只关心美是什么。”通过“什么是”与“是什么”的转变,柏拉图将人们的关注视野从具体的“美的现象”引向抽象的“美的本体”,启动了关于“美”的深层思辨。

      所以说,“古典主义就是这样,它借助柏拉图主义,在确实存在着一种美的理念或美的本质这个观念的基础上,建起了一种规范美学。”[5]迄今来看,这种注重“美的共相”的形而上美学存在许多弊病,但也并非一无可取。英国学者卡里特说得好:尽管每位艺术家都强调其独特性,并且人们也承认,绘画的美不同于诗和音乐的美、伦勃朗与提香的画各显其美等等;但凡是有过真切的审美体验的人都懂得,“在每一幅绘画、每一种艺术中,在可以发现美的任何一个自然现象中,在舞蹈、大海、悲剧、日落和音乐中,美都明白无误地是美”。这就意味着,“美完全不是一个多义的名称,而是一种同一性,它能够在美的所有实例中,被作为不同于例如道德这另一种同一性的因素而辨认出来。”[6]

      诚然,所有这些议论都属老生常谈。我们今天之所以要提出“重申”,理由是诸如此类的阐述虽不无道理,但也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问题:虽说追随伟大的荷马成为一名诗人,是青年柏拉图最初的人生志愿,但其最终的理想却与之大相径庭。众所周知,柏拉图最重要的著作《理想国》主要是一部政治哲学思考,作者毕其一生的兴趣落实在了现实政治的改革,而不是现代意义上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研究。史学家眼中的柏拉图,如同“天国所宠爱的孩子”:家世高贵、双亲富有、仪表漂亮、身体健壮且拥有一颗追求真理之心。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公元前407年,20岁的柏拉图来到62岁的苏格拉底门下,跟随他穿街走巷,亲历这位思想巨人的智慧。让他终生难忘的,是导师对待生死的从容淡定。在目睹苏格拉底之死的整个过程后,柏拉图在《斐多篇》中写道: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我曾经知道的人当中最有智慧、最高贵和最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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