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布鲁姆“文学经典”论的精神阐释

作 者:

作者简介:
金永兵,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基本理论、西方文论、马列文论。

原文出处:
汉语言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根据哈罗德·布鲁姆早期的浪漫主义诗歌批评与宗教研究,结合他关于经典的审美性、原创性、终极性的看法,尤其是对经典背后强者作家自我的推崇,来探讨布鲁姆经典理论的渊源、底色与特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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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文学经典(“正典”,canon)问题,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以具有高度审美原创性作为经典本质特征,推崇经典背后强者诗人对自我的肯定,强调经典能让人们懂得承受自身、面对孤独与死亡等人类终极命题,这些理论观点与他的前期浪漫主义诗歌批评和宗教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渗透的,如果忽略掉他对于浪漫主义价值的重估和诺斯替主义等宗教体验,就很难理解他后来何以近乎固执地坚守这样一种经典标准。本文试图结合布鲁姆早期的浪漫主义诗歌批评与宗教研究,来探讨布鲁姆后期《西方正典》中经典理论的渊源、底色与特质问题。

      一、浪漫主义的自我崇拜与经典的原创性

      哈罗德·布鲁姆从少年时期开始对浪漫主义诗歌传统就一直怀有特殊的偏爱,事实上,对于浪漫主义诗作的熟稔与推崇也的确深刻地影响了他后来对于经典问题的讨论。从早期关于浪漫主义诗歌分析开始,布鲁姆就非常重视作家关于自我、存在等问题的思索,欣赏内化的带有孤独感的诗歌氛围,鄙薄所谓社会意义,在其后对于经典特质的研究中这种观念表现得更加充分,他质疑文学的政治道德意义而推崇内化的审美感受所发挥的作用,认为“审美只是个人的而非社会的关切”①,强调经典背后“君王”般自我的存在,他希望实现的是更加具有人文色彩、关注诗人主体性的诗歌批评。对于这样的审美立场既是他一贯的诗学主张,也与浪漫主义诗歌本身的诗性特质有密切的内在联系。

      浪漫主义代表着一种高度内向化、自我化的诗学,它最大的特征便是热情地张扬自我肯定、自我崇拜和自由无羁的意志,抗拒一切外在于自己的规则。浪漫主义诗歌的主角或是脸色红润的农民或是牵着龙虾漫步街头的奇装异服者,尽管二者迥异其趣,但在蔑视规则和保持心灵自由的意义上而言却是同一的。浪漫主义诗人珍视内心的冲动和激情,热衷于不断检视自我抑或思考人类的终极性存在。

      浪漫主义对于主体自我和精神力量的强调深刻地体现在布莱克的一段自我表白中——“精神的内容是真实的……(物质的内容)是在谬见之中,它的存在是一种欺骗……我对自己宣称不要去注视外在的物质创造物……它就像我脚上的污垢,并非我原本的一部分。有人会问‘什么?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没有看到一团圆盘形的火焰——多少有几分像一枚基尼②吗?’哦,不,不,我看到的是不可计数的众天使大声说着‘神圣,神圣,神圣是万能的主耶和华。’我不再质疑我肉体的和无所作为的眼睛,我更想质疑一扇关乎景象的窗子。我透过它观看,而不是用它观看。”③精神是永恒、真实的,物质则仅仅是一种虚像,机械的自然主义也许会将太阳比作一枚基尼,然而在浪漫主义诗人眼中,它永远不能停滞于这种肤浅的物象层面,而必须升华出更贴近精神内核的体验,这也就是所谓的“透过”它观看。

      这里涉及“心灵/自然(mind/nature)”这一对概念。在布鲁姆眼中,浪漫主义诗歌并不体现诗人对于自然的追求或者与自然的和谐,而是他们在追求自身的心灵力量并运用想象与自然对抗。这也许与通常我们对于浪漫主义诗歌的直观感受并不十分一致。譬如为人们所熟知的浪漫主义代表诗人华兹华斯便常常在诗作中袒露自己对自然的向往与喜爱,他吟咏简单质朴的田园生活。就像普遍的观念所认为的,华兹华斯对于工业化的都市所带来的种种痼疾感到排斥,在他眼中,自然是更为完整和健康的,是他渴望回归的故乡。然而布鲁姆却表示,浪漫主义诗人不会从社会转向自然,而是会从自然转向自身,内心是比自然更完整的东西。在布鲁姆看来,浪漫主义诗人不会仅仅将目光停留于自然的物象,而是力求感悟深层的精神内涵。所以,他认为布莱克和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都是反自然的,“自然”永远不能被作为解释浪漫主义诗人的充分的语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相关因素,诗人需要从中取走一些东西,但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在于超越它以实现真正的自我体认。

      在对华兹华斯诗歌及其影响的分析中,布鲁姆概括了一个“浪漫主义的自我神话学”。他说:“在《徒步远足》中,孤独者的形象是浪漫主义最基本的原型的一个典型代表,这种人与他人不相往来,整天沉浸在自己的过分的自我意识中……(这是)对浪漫主义的自我神话学作的最充分的陈述。”④在后来的《西方正典》中,布鲁姆也一再强调经典是面对每个人自身的,是内省的,并认为很多“强者作家”都具备一个包罗万象的君王般的艺术自我,任何伟大的诗人都在永久地敏锐地倾听自我,这是其全部创造活动的源泉,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浪漫主义自我意识的一种回应。

      有研究者将布鲁姆的美学立场定义为“唯我主义”⑤,的确如此,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他所继承的浪漫主义精神——一个大写的“我”。在他眼中,海明威和托尔斯泰等作家也都在文字间注入了深刻的自我崇拜,把他们的自我融入事物的本性之中。经典作品中也许不一定会流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一定会标有作家的明显个人印记。布鲁姆认为有些作家在写作中会故意隐匿自我,以尽量客观冷静的姿态来描述对象,有些则毫不掩饰地热情颂扬,但这是作为叙述者的自我,在其背后的作家自我则无一例外都是非常强大而有力的。文学的经典性就形成于创作者主体性的高扬,布鲁姆认为“在陌生性意义上而言的原创性超越其他一切品质,是能够使一部作品成为经典的品质。”⑥而布鲁姆所谓“陌生性意义上而言的原创性”,就是强力作家与前辈大师们“竞争”(agon),对抗强大的文学传统所产生的深刻的“影响的焦虑”的结果,他们“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渴望与众不同”,从而“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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