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与书写批判及其教育意义

作 者:
周采 

作者简介:
周采,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周采,安徽庐江人,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教育史等.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多年以来,我国教育史学界研究柏拉图教育思想的主要依据是其对话录《理想国》。但根据中外哲学史学界的研究成果,我们实际上还可以通过其他相关文献进行更加深入地研究,如柏拉图的其他对话录及一些未成文学说。德国图宾根学派的研究成果更揭示出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对于研究其哲学乃至教育思想的重要理论意义:古代伟人多通过口传来进行教育活动,近代以来在研究人物思想方面崇尚书本的做法并不一定适合古代。柏拉图在其《斐德诺篇》和《第二封书信》中曾对书写著作进行的深刻批判不仅表明其对书写著作的根本态度,也具有教学方法上的重要意义。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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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519(2011)01-0054-07

      西方和中国学者的研究表明,确实存在着柏拉图尚未写成文字的学说。最近半个世纪西方学者争论的一个问题是柏拉图的对话和他的未成文学说,究竟哪一个代表真正的柏拉图哲学思想?哲学史学界的这种争论对于西方教育思想史研究无疑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首先,除了《理想国》,我们是否应进一步研究柏拉图在其他对话录和书信中的教育思想?我们是否还应研究其所谓“未成文学说”对其教育思想的影响?在了解到柏拉图对书写著作提出过深刻批判以后,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的对话录?而这种批判本身的教育意义如何?在此基础上,我们又应如何评价柏拉图对西方教育思想的影响?抑或还可以更进一步探讨自古希腊肇始的理性主义传统在西方教育思想史上的意义。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论述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与书写批判理论及其在西方教育思想史上的理论意义。

      一、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

      在古代东方,人类文明的导师孔子和佛陀都是有意识地“述而不作”。我们今天所了解的他们的思想,都是通过他们学生的记述而得知的“未成文学说”。古希腊文明也有悠久的“口头创作”的传统。“未成文学说”的两个先例是毕达哥拉斯与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及其学生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带有浓厚宗教性质的学术和生活共同体。他自己没有写任何著作,而只是在团体内部口头讲授其学说。迄今为止,所有毕达哥拉斯教团成员及其后人记载的大宗师本人的学说都是“声闻学说”。苏格拉底也没有写任何著作。他走的是“大众哲学”路线,热衷于交谈辩证法这种“说话的艺术”,从不放弃任何与人交谈的机会。他并不注重向人们传达他对于一些问题的具体观点,他的真正目的也不是揭露人们的无知,而是指明正确认识的方向。通过“X是什么”的模式,亦即通过“归纳的交谈”和“一般的规定”,从具体的、特定的例子上升到普遍的、一般的认识。

      最早重视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的人是法国哲学史家罗斑的《亚里士多德论述的柏拉图关于“相”和数的学说》(1908)。后来,一些学者逐渐认为未成文说比柏拉图写的对话更为重要。但美国学者彻尼斯写了两本书《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和学园的批判》(1944)和《早期学园之谜》(1945)来反对这种倾向,竭力论证柏拉图并没有什么不成文学说,亚里士多德有关柏拉图的观点都来自对话。英国著名学者罗斯在《柏拉图的相论》(1951)中以相当大的篇幅论述柏拉图未成文学说的内容,主要说明亚里士多德讲的有些内容确实和柏拉图对话有所不同。芬德莱的《柏拉图——成文和不成文的学说》(1974)也是反驳彻尼斯的,它的价值主要在两个附录。第一个附录收集和翻译了古代有关未成文学说的重要资料,主要是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摘录以及古代注释家对这些著作的解释;第二个附录是对彻尼斯就古代文献提出的论证的反驳。①

      柏拉图曾经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写下来的文字和真实思想之间是有距离的。根据柏拉图弟子们的记载,他除了写下来公开发表的对话之外,还有一部分学说是在学园内只对少数学生讲授而没有写成文字的口头秘传学说,即未成文学说或不成文学说。最早提到“未成文学说”的是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四卷第二章,他在那里讨论空间问题。他说,如果我们认为空间是量的大小的话,它就是质料了。“因此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将质料和空间当作是同一的,因为‘接受器’和空间是同一的。可是在‘不成文学说’中关于接受器的说法却有不同。”② 关于柏拉图未成文说的基本内容,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阿里司托可森记载说,亚里士多德常说许多听过柏拉图关于善的讲演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每个人都以为他将被告知的善是财富、健康、权力这些惊人的乐事,但柏拉图说的却是数学、数、几何和天文学,并导向说明善是“一”。听众被他的怪论所困惑,有些人嗤之以鼻,有些人觉得受了侮辱。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柏拉图所讲的“善”不但不是指财富、健康和权力,也不单纯是伦理价值的善,实际上是讲哲学上最基本的问题,一般听众确实听不懂,所以也有人将他的讲演题目“论善”叫做“论哲学”。

      根据中国学者先刚的研究,迄今西方学界已有两点确凿的结论。第一,存在着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它们是柏拉图哲学最根本最困难的内容;第二,柏拉图既没有把它们托付给书写著作(对话录),也没有公开向群众讲授,而只是口传给少数学生。因此,柏拉图“未成文学说”的首要线索就是柏拉图的直系学生——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及学园的第二、三代掌门人斯波斯普和色诺克拉底所记述的柏拉图学说。其次是学园派和逍遥派两大学统的相关记述。按照这两个层次,盖泽以非凡的毅力和细致,从浩瀚的古典文献中整理搜罗出大量的重要资料,辑为《柏拉图学说记述》成为我们目前了解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的主要文献依据。此外,更为完整全面的、由德国图宾根大学的柏拉图档案馆编辑的九卷本《柏拉图文献补遗汇评》正在进行之中,其第一卷《斐罗德姆的学园》已出版。③

      在西方,关于对话录与未成文学说的争论主要有两大流派。施莱格尔—施莱尔马赫范式和图宾根学派。近代以来对于内传学说的排斥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神学家施莱尔马赫在翻译柏拉图全集时在导论中确立了柏拉图诠释范式,将柏拉图塑造成“书写艺术家”,并将“对话录”视为最适合表达哲思的书写艺术。他也承认柏拉图推崇口传并批判书写,但认为柏拉图通过对话录的形式成功克服了书写的缺陷,达到了对于口传的完美模仿和替代。所谓“内传”和“外学”的区分不再是根本性的,而是取决于读者的理解能力和认识状态:当他拘泥于字面意思和结论,就处于“外学”,而当他领悟到柏拉图教导的“在内心里产生出理念认识”,也就达到了“内传”。因此,柏拉图的全部学说都包含在他的对话录里,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抱怨和梦想柏拉图智慧的另外一些失去的宝藏”。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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