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光:罗门先生,这次由国内几家大单位合办,在北京大学隆重举行的“罗门、蓉子创作世界学术研讨会暨《罗门、蓉子文学创作系列》推介礼”已告闭幕。 借此机会,我想就您的诗歌创作、理论思考及某些带有普遍意义的问题,作些深入的访谈。首先,我想从现代诗创作与传统的关系谈起。在您的诗歌中,那些平素很难入诗,与素习的古典诗美原则似乎有悖的现代审美观念、思维方式,感觉经验,现代科技和资讯文明所带来的力感、速度感、空间感等新鲜的感性和微妙的现代感等东西,都在您的诗中获得了令人震撼的诗化表现。这或许是您的如穆旦那样“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无知”(王佐良语),但又似乎不尽然,我又不难幡然领悟您诗中的带有古典意味的“禅机”和“理趣”,恰如您曾在一篇文章中言及,您的“将咖啡冲入疲倦的下午”的诗句其实深得“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妙。 罗:你的问题正好切入了一个现代诗人的创造力的问题。一个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原创性,这种原创性事实上不可能跟过去,跟传统毫无关系。对我自己来讲,自创作以来,我一直追求个人特殊的思考,追求原创性,而这也很自然地把传统的有用的和精华的东西吸纳进去,成为我的整体生命中的有机的元素。我特别注重有机地吸取与提升我国古典诗高品质的诗素,如诗的精纯性、律动感、韵味、意境,将之转化入现代诗的创作世界。 陈:由于我们的传统实在伟大,也过于沉重厚积,现代诗人往往只要略微尊重传统,就反而为其所累。现代诗歌史上经常“复古”的思潮,因强调古典诗歌和民歌体传统对新诗发展造成的倒退和损伤就是一个教训。而您不讳言传统,又超越于传统,实源于您绝对的现代立场和开阔的胸襟。您曾说过:作为一个具有创造和展望的中国现代诗人,他首先必须是一个领受过中国有机传统文化的中国人,同时,他必须是一个显已生存在现代环境中的现代中国人。“现代”对于他来说,便是此刻他站定的坐标点。 罗:OK,让我们从容地谈一下这个问题。我现在把所有的诗人都拉过来,从中区分出对待传统的五种态度,这五种不同的态度,将决定他们创作思想的位置,乃至未来创作的前途。第一种,是把故宫的门一关,只看橱窗里的过去的风景,根本不去看明天的太阳是怎样把春夏秋冬早晚不同的活的风景表现出来。这其实根本就不能算作一个创造者,因为他对传统毫无创造力;第二种,背上传统的化不掉的包袱,步履蹒跚地跑上现代文学的高速公路,有一种新不新旧不旧的毛病,他的诗歌的语言意象、审美趣尚都与现代人的心理活动空间有一种疏离感。他们不能使作品的艺术生命力从生命的圆心出发,非常绚烂地向四边爆发出来。 陈:我的理解,您最关心的是个体人的内在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发挥。传统必须在这种发挥中经由个体艺术生命的选择、消化和提炼。 罗:这是最基本的。对待传统的第三种态度是从传统中走出来,赋予传统以新的机能,让传统与现代对话,而且,要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把握好平衡点,否则,传统的负担太重,就不能全面地拥抱现代;第四种,适合于许多艺术家,尤其是年轻人,他生长于现代的时空中,在没有思想之前,就有了活生生的生活了。他们没有传统的负累,站在“自我”生长的最真实的时空中,现代都市文明的生活环境,不断带给他们感官、视觉、听觉及心灵体验的变化,带给他们物境与心境所形成的某种变性和扭曲性。因此,他们尊重个体生命的真实存在,表现中国人由田园转型到都市里来的生活心境和精神状态;第五种,唯新是图,全盘接受现代科技文明的东西,一看到传统就反,甚至为反传统而反传统,什么未来,什么主体性,使命感都可以不要。我希望我是站在第三种和第四种之间。作为一个中国的现代诗人,我必须站在现在的最真实的时空中,而在这样的立足点上,我也会发现在中国文化里,是有太多太多属于全人类的文化和诗的心理。像你刚才说的,古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完全是大自然的景观,但我们也不妨化用来表现现代人的精神活动状态,如“咖啡把你冲入最寂寞的下午”。古人写“悠然见南山”、“山色有无中”,我则写“猛力一推,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因此,对待古典文化传统,我赞赏并努力实践艺术大师毕加索的观点:将“对象”与“媒介”溶解,然后予以整合再现。这或许能够实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陈:您刚才说的第五种,似乎有点像后现代的思想,我不妨顺便问一下,您对后现代诗的看法如何? 罗:自古以来,真正伟大的诗人、艺术家都是具有伟大的思想,有极强的主体性的,不会仅仅是以了无内容的形式取胜。现代主义相当注重价值,希图在“上帝之死”的荒原上重建价值,这种追求过程的本身具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感,对之的嘲笑无疑是轻率的。后现代思想是后工业文明世界的产物,但实际上与现代主义是有着一个延续发展的连续性的。后现代思想本身具有两重性,以后现代全面反叛现代,本身就不太现实。对传统必要的批判精神和解构策略是应该的。但若是光解构,不重建,太无中心了,主体性完全消解了,就会变成空茫和虚无了。其实,我向来倾向于谈后现代情况,而不是后现代主义。因为后现代情况是一个开放性的思想领域,后现代主义则可能是理论概括出来的条条。我觉得一个诗人应该有打破一切条条框框,吸取一切能为他所用的东西的勇气和气魄,因此,我不在乎现代还是后现代,我只希望自己站在生存的真实时空里,用毕加索360度的扫描点, 把古今中外都当作材料,无论东西方,只要对诗有用,都是我的materi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