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西文化包括审美文化的比较研究中,有一个十分重要、但常常被人们忽略的课题,即对自然美的发现和观赏问题。这个问题表面只涉及外在物质自然问题,实质上是一个纯粹的精神文化问题,一个关乎人的终极生存的哲学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因此,值得深入研究。 本文试图从中西传统文化对自然美的态度的分析入手,初步探讨一下其文化根由,以期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一 西方文学艺术发达得很早,但对自然美的发现相对要晚得多。 欧洲文化的发源地希腊,早在公元前八、九世纪,已经有被马克思赞为“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1 〕的伟大的荷马史诗,它们至今“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2〕”。但是,总体上说, 自然美在荷马史诗中还是被严密地遮蔽着的。《伊利亚特》集中描写了特洛亚战争结束前几十天的故事,充满了悲壮的英雄主义精神,其中也有很多两军的生活场景的描绘,如描写铁匠神赫维斯托斯为阿喀琉斯锻造甲胄那一段,以及他刻在盾牌上的图画,都反映了当时日常生产劳动的情景,描写很具体、细致、生动,但并未接触到自然美。《奥德赛》主要描写希腊英雄俄底修斯在特洛亚战争结束后返回故乡的故事,全诗长达一万二千余行,也写到了漂流中与海洋风暴的搏斗,但是,一方面史诗中缺乏把海洋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细致描绘,另一方面内中隐约体现出的是人与自然(海洋)的敌对关系,而非审美关系。 公元前六世纪末到四世纪,希腊悲、喜剧繁荣发达,出现了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三大悲剧家和喜剧家阿里斯托芬,但是悲、喜剧中都缺乏对自然美的描写,或更确切地说,古希腊戏剧家还缺乏自然美的意识。这种情况,也反映到其他艺术领域,如雕刻、绘画等。从现在留存下的造型艺术作品来看,均以人物形象为主,即便涉及到自然事物,充其量也只是充当背景而已。如著名的拉奥孔群象中毒蛇作为自然事物只是为衬托人物的表情,且这里的自然物与人物仍处于敌对状态,不是作为审美对象而出现的。 不仅古希腊如此,此后千余年(包括整个中世纪),情况仍然大同小异。从现存的西方文学艺术作品中,很难发现人们对自然美的赞叹与欣赏,似乎大自然始终未真正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从古罗马到中世纪欧洲各民族的史诗作品来看,仍然极少涉及自然美。不少史诗尽管人物的服饰、盔甲之类描写得详尽无遗,对外界的自然景色却惜墨如金,充其量一笔带过,如德意志诗人埃申巴赫的史诗《西巴弗尔》就是如此,因此,很难给人留下哪怕淡薄的印象。直到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交,伟大诗人但丁和薄伽丘的作品中,才开始有一些对自然景观感受的诗句,但为数甚少,且未能展开描写。 西方人对自然美的最初发现,严格说来,恐怕在文艺复兴时代初期。据瑞士文化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研究,直至十三、十四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佩脱拉克才开始真正发现自然美,把自然真正当成为审美观赏的对象,他指出:“充分而明确地表明自然对于一个能感受的人的重要意义的是佩脱拉克——一个最早的真正现代人”,“他也是一个自然美的亲身感受者”〔3〕。佩脱拉克描写自然美的能力并不强, 但他的作品确实表明他已具备了感受自然美的素质,他“能欣赏山色的美丽,而且能够把画境和大自然的实用价值区别开来”〔4〕。应当说, 这种区别是极为重要的,是西方人把自然的审美价值从实用价值中分离、独立出来的最初尝试。 如果说,十四世纪自然美开始进入西方文学,那么,十五世纪才开始进入绘画艺术。布克哈特谈及当时意大利佛兰德斯画派的作品时指出,其大师“胡伯特和约翰·范·艾克突然揭开了大自然的帷幕,他们的风景画不仅是力图用艺术来反映真实的世界,而且……具有某种诗意——简单说来,具有一种性灵”〔5〕。在欧洲, 中世纪结束之前一直是人物画占绝对统治地位,纯粹的风景画要到十七世纪才产生,但画中有风景则始于十四、五世纪。日本艺术史家相良德二简要描述了这一过程,画风景“最初只不过是作为人物画、宗教画的陪衬。考察一下乔托那一代人的作品,都是以人物为主,风景为辅。到波提切利那一代人的时候,虽然仍以人物为主,风景为辅的情况还是没有改变,但一些风景已经开始起着重大的作用。例如可以考察一下《春》这幅画,不能说只是画了众神的行进,大自然的森林等也是绝对需要的”,因为风景对于烘托“春”的主题已不是无足轻重的了,“到了十六世纪,例如拉斐尔的几幅《圣母》和提香的作品等,人物和风景的关系几乎处于对等地位,已经不能说是人物为主,风景为辅。到十七世纪,就颠倒过来,已经出现以风景为主,人物为辅的作品,鲁本斯《有虹的风景》就是。而在十七世纪的荷兰,这种关系更进一步,甚至出现没有人物,纯粹的风景画,伦勃朗的《三棵树》等就可以列入其中”〔6〕。 风景在绘画中从陪衬走向对等再到独立这一过程,实质上也是西方人欣赏自然美的意识的萌发和觉醒的过程,是大自然从作为审美的陪衬到成为独立、纯粹的审美对象的演化过程,这一过程在西方几乎经历了三百年之久。 这样看来,我们似乎可以说,西方在古希腊以降的两千多年内,基本上没有发现自然美,没有真正、充分地感受到大自然的美,自然美对人来说基本上不存在或没有意义,换言之,人虽然天天与自然打交道,自然之美质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