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北京青年报》记者余韶文采访王朔,部分访谈内容,刊登于《北京青年报》。在此,我们节选王朔谈话的部分内容,标题为编者所加。 王朔的发言提纲 王朔 地域文化与两种“流氓” 我爸爸、妈妈都是东北人,我出生在南京,1959年、1960年我家才搬到北京,搬进北京后也住在北京的西郊。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北京固有的文化传统本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我没有很强的地域感,认为我是一个北京人,将来要守在这儿。我当时就觉得像我们家是部队的,经常要流动,没有觉得会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在这种环境生存下来实际是一种外来文化。但这种外来文化后来和北京文化合成一路文化,那就是:像我们这样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接受的就是一种有理想、守纪律、有操行的教育,后来长大了却又发现其实人不应该被这种东西完全束缚住。在这一路文化中出了很多文化上有代表性的人物。崔健、姜文、刘晓波……都是属于这一路。这几块料包括我自己在内,有一个共同的、鲜明的文化立场,那就是叛逆性都很强。当然,姜文和崔健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更重一些。张承志实际上也是这一路出来的:清华附中、红卫兵……理想主义曾给他们展现过非常辉煌的、终生不能忘怀的东西。我和他们不同之处在于:后来我们家搬到城里来了,周围接触的都是下层老百姓,渐渐地我的立场发生了转移。我接受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即北京话中有这样一个特点:我要谴责别人就得先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要骂你首先得认同我也不是东西。并不是因为你比我低我谴责你,而是你跟我一样你却装得高,所以我要把你拉下来。我觉得北京文化中有一种自嘲的东西在劳动人民中非常强烈。像张承志包括我们院里有许多跟他岁数差不多大的人——老高三的或者老大学生那一拨儿,他们接受的教育比较完整,世界观、价值观包括习惯都已经形成了,他们始终排斥北京传统文化,又修了某些专门的学问,这时候他们的理想主义情怀不能忘却,在北京他们有一种孤悬在外的感觉,他们骨子里也是“流氓”,就是比较深沉的“流氓”,形成了一批代表性的人物,他们在文化立场上就表现为坚持理想主义,对世俗的东西不屑一顾……当然这不表示他们拒绝世俗的物质享受。作为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中往往有一些超人的情怀,英雄主义的东西比较多,同样是北京文化的一枝,他们更张扬一些。而我大概属于那种比较无所谓的“流氓”。但要让我下定义我一时还真说不好。我对北京这一地域没有强烈的归属感,没有像上海人对上海的那种优越感和农村人对农村的那种依恋感。所以我认为这个“流氓”的含义应该是指人无根无底,没有什么文化传统。对于我这样的“流氓”,我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也可以拒绝追求什么,甚至可以坚持我的错误——我就是不改我就这样了,这大概就是一种“流氓”的态度。 张承志、张炜与王蒙 我看“抵抗投降书系”,那里面把张承志称作什么“大的勇士”之类,我觉得如果张承志是一个理性很足的人,看到自己被捧到这个位置上,也不会很舒服的。我想可能是和他当过红卫兵的经历有关,张承志这一生注定要为捍卫信仰而奋斗。其实像他这么有学问的人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智力生活,不一定非要捍卫什么。我看张承志对生活也是很在意的。也没有拒绝世俗的幸福。根据我的经验,如果谁想教导你干什么或者往哪儿做,那么这种教导往往是很可疑的。真理是什么?这需要辩论很长时间,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辩论不清楚,你何以现在就认定你就是真理,乃至真理的化身。或者更荒唐——把自己看成真理的卫士——真理是什么还不知道,就先捍卫着。人应该怎么活着?一万个人有一万种活法,没有一个统一规定的活法。中国知识分子大概是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时常不自觉地要扮演神父的角色,很爱布道。现在很多作家对世道的愤愤不平,我觉得恐怕就缘于没什么人听他的。我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大概就在于他们把这个时代看做一个悲剧的时代,而我把这个时代看作一个喜剧的时代。张炜给我的感觉则是摹仿孔圣人,以思想家自居,这一点和柯云路很像。柯云路是走到左道旁门了,玩气功了。张炜好像无所适从,他跑到山东去搞精神家园,也写出点《论语》式的思絮来,特别可笑。我跟王蒙只是在出版社的饭局上之类的场合见过几面,并没有更深的交往。我对王蒙有一种敬重在于:我觉得我如果到他这个年龄思想还能保持像他这样的活跃、对新事物还能保持像他这样的敏感我就不易。我对他个人的感觉是,这人不老。作品上我觉得是各人写各人的。在他那一茬作家里我认为他和张洁是属于幽默感比较突出,比较辛辣的,在这一点上我的作品可能和他有一些相似之处。他的作品对我真正有一点影响就是:王蒙的小说经常大量使用排比句、叠用成语——创造一种比较复杂的语境。这种手法对我有直接的影响,我后来在创作中也尝试着使用过。至于说文化立场,他对我来说也无非就是站在他那样一个前辈的立场上比较宽容而已。他不像有些人那样认为这里有“毒草”有“鲜花”就要锄掉“毒草”保留“鲜花”,而是认为这些东西都有权利长。我认为对于他这样身份和地位的作家,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 王朔的自我评估 过去有一句名言叫做: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还真不是这么回事。我这些年有一个进步,就是认为自己做事有局限性,有些事情我干得好,有些事情我干不好。你譬如说,我自认为我小说写得好,这一点谁再说什么也动摇不了我的信念。我就认为我小说写得好,起码是独树一帜的。我将来肯定还是要写小说。我还把话搁这儿了,我认为我将来一定能写出特别牛×的小说。我就敢吹这个牛,我现在不写,我让你们现在使劲去,有本事咱们最后拼一把。我觉得咱们在这儿炒来炒去都没用,张承志也好,张炜也好,你们不是有这样的观念,这样的情怀吗?你就把它写成最牛×的小说。 咱们都写小说, 我也许10年不写,也许20年不写,但我早晚必写,现在谁比谁嗓门大都没用,到时候咱们比比小说。我觉得我电视剧搞得也不错,有成功也有失败的。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但是我给别人出的一盘磁带写了点歌词,挺失败,不太好,弄漫画也不能算是成功。搞这公司我是彻底地失败了:我就不是一个经营人才,不适合浪费时间搞这种经营。现在当导演也是成败参半,拍这部片子我心里有底是因为有冯小刚这个班子给我托着,我觉得最差也是中上等。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导演我还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