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机器的进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民安,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将电脑作为一种新的机器来看待。机器领域和生命领域一样有一个进化过程。对于电脑而言,它的进化表现在诸多方面:用机器的多功能性来统合机器的单一功能;用操作的偶然性来取代操作的必然性;用多样性连接来解域自治的封闭性;用信息生产来取代物质生产;用无限的能力来取代有限的能力。作为一种机器的电脑所表现出的这诸多特征,深深地改变了人们的劳动、娱乐、时间、空间观念,它不仅改变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自我和自我的关系。最终电脑将人们的生活一分为二:电脑生活和非电脑生活。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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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打开电脑

      和人类一样,机器也有一个进化的历史①。电脑在几个方面都是最新的进化机器。它显而易见的独特之处,是将先前不同类型机器的不同功能集于一身,这是它同其他所有机器的一个重要区别。通常,单一的机器具有单一的用途,它的功能是固定的,人们也因此来给不同的机器下定义。电视机是观看机器;汽车是运输机器;微波炉是食物加热机器;空调是调节空气的机器。而电脑是一种什么机器?人们难以马上给它一个功能定义。它可以缴费,可以订票,可以购物,可以视频,可以写作,可以打游戏——它几乎无所不能——电脑是各种机器的进化以及对不同类型机器所作的综合。就此,它不仅仅淘汰自身的前史(电脑自身的历史发展就是一个进化史,它在不停地升级换代),更重要的是,它将许多其他的机器淘汰掉了,它将许多机器的能力囊括其中。它是进化过的打字机,进化过的录像机、收音机、电视机、游戏机。它对各种机器进行收编,从而成为一种总机器。事实上,电脑无法从功能上来定义——它没有主导性的功能。尽管它和信息的关系密切,但它不能单纯说成是信息机器;它甚至不能从互联网来定义——电脑并不一定完全依附于互联网,只能说互联网完全依附于电脑,电脑可以在摆脱互联网的情况下进行游戏、阅读、设计和写作,等等。电脑可以在网上和网下自由交替地出没。

      电脑的功能如此之多,人们难以确定其主要用途。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电脑,人们或许拥有相同品牌和相同型号的电脑,但是,人们的电脑行为却截然不同,每个人赋予电脑不同的意义,仿佛他们拥有的不是同一种机器,不是同一种对象物。他们使用电脑的差异,就如同使用冰箱和洗衣机的差异一样大。即便是家中的同一台电脑,对于父亲和孩子来说,也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机器。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一会儿将电脑当银行来使用,一会儿将电脑当游戏机来使用,一会儿通过电脑把自己变成一个棋手,一会儿通过电脑将自己当成算命先生。电脑的语义和功能有一种爆炸性的无休止的扩散。

      但是,人们还是可以抽象地说,电脑既是一个娱乐机器,也是一个工作机器;既是一种纯粹的消遣机器,也是一种全方位的实用机器。电脑第一次将工作和娱乐结为一体而成为一个综合性机器。如果说,一个人的生活大体上来说就是娱乐和工作的交替,那么,电脑越来越充斥在人们的生活之中就毫不奇怪了。许多人起床或者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关掉电脑,电脑从早到晚像一根绳子一样贯穿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一天之中。每个人必须配置一台电脑,犹如每个人必须配置一张床,每个人必须穿戴一套衣服一样——电脑成为个人的必需品。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就意味着电脑生活和电脑之外的生活——是电脑将人们的生活一分为二。

      因此,每天打开电脑自然而然,尤其是对于那些将电脑作为工作机器的人而言。他每天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中,他打开电脑心安理得。因为他总是以工作之名,以要务之名,甚至确实是以此为动机来打开电脑——打开电脑意味着工作,至少意味着工作的可能性。打开电脑意味着一个新的工作的开端。但是,打开电视一定意味着娱乐,一定意味着不工作。对于一个迫切需要工作的人而言,打开电视或者进行其他的娱乐行为一定意味着浪费,一定会有浪费时间的罪恶感,一定会有一种思想的自我斗争。

      因此,打开电脑相对而言要轻松许多。但是,人们打开电脑,很少立即将电脑变成一种工作机器。电脑中的娱乐通常是工作的序曲,人们总是要在电脑上毫无目标地游荡和徘徊之后,虚度一段时光之后,才缓慢地进入到工作的状况。即便进入到工作状况之后,也常常身不由己地重新回到电脑的娱乐和消遣状态中来。人们经常从烦躁和不快的工作中抽身出来,闯进轻松宣泄的娱乐情景之中。绞尽脑汁地写作当然令人痛苦,而浏览各种轻松的八卦当然轻松。人们对工作的厌倦天经地义。工作总是繁琐的,总是一件不快和被迫的行为,工作总是会令人疲劳。反过来,人们对娱乐的趋向天经地义。娱乐总是轻松的,娱乐总是令人感到津津有味——或许,娱乐和工作的区分就在于,前者不会令人感觉疲劳,后者总是迅速地令人感到疲劳。如果一种工作从不令人感到疲劳的话,它就不仅是一种工作而且也是一种娱乐了,它就会划破二者之间的界线。事实上,在电脑上,娱乐的时光总是倾向于挤掉工作时光。娱乐和工作交替进行,工作机器和娱乐机器不时地进行功能转换。总体来说,工作总是会发生梗阻,尤其是唾手可得的娱乐就在手边之际。娱乐总是穿插在工作的进程之中,它要打断工作,让工作停顿下来,工作时间在此被频频地爆破。工作也因此要反复地修复,要强迫自己从娱乐的世界中返归,要让工作挣脱娱乐的诱惑而重新开始。娱乐和工作,这人生的两大选择,两大取向,两大段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的主要时光,就此在这个小小液晶屏幕上展开了争斗。屏幕时间在这种争斗中也因此被无限拉长。电脑不仅提供了两种人生经验,也提供了两种彼此挣扎的截然相反的心理经验。作为工作的机器总是要被作为娱乐的机器所僭越,反过来也是如此——这既让工作不能全心全意,同样,娱乐也难以尽兴。人们就在这种摇摆中没完没了地敲击着电脑。人们借助电脑来工作是为了提高效率,但是,人们又总是让娱乐来降低效率。因此,人们总是处在焦虑和悔恨之中,作为娱乐机器的电脑,对于那些勤勉工作的人来说,常常引发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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