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抛入的艺术实践 我们经常这样问:艺术来自何处?艺术与艺术家的关系如何?艺术有一个基础吗?这是现代艺术理论喜欢的提问方式。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人在世界中存在,并在存在中发现自身。人的存在(此在)是一个直接展开的境域,在这一境域里,人发现了自己作为主体不断发现着周遭事物,而在他发现之前,他已经遭遇了它们。对此在的分析使主体、客体之类的话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如何在世界中发现世界的真理,才是重点。现在谈的是此在的生存,它怎样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它以对周围之物的寻视来构成自身存在的样式,它沉沦于这个世界中,但在这种沉沦中它又能惊醒,去发掘自己真正的本源性的存在……在此在的生存中,本源性的存在既是显露的,也是被遮蔽的,它的显露只留待有心人、爱思考的人。客体与主体的区分根本不能达到这个本源性的存在。 海德格尔的观念提示了一种生存活动优先的思路,只有在人的在世生存的活动中一种本源性的东西才展现出来,也只有在艺术活动中,艺术的本性才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根本就不存在纯粹的主体和客体,主体无论怎样努力去发现那个纯粹的客体,都会发现客体上总有主体因素的缠绕,而主体无论怎样努力纯化自己,都会发现客体的影子。所以,从主客二分的角度探索主体如何发现客体的真相,这不过是白费力气,是在做无用功。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从这种无用的主客二分思路中摆脱出来,走向艺术存在论,这实际上涉及一个思考视角的转变:从普遍性视角(实际是认识论视角)转入审美视角。这也是一种艺术存在论的转向。 认识论概念先预设了主体和客体,主体与客体之间是相互独立的,但它们能发生相互作用,主体能够对客体进行认识,这种认识活动一直进行,认识活动中存在着各种阻碍,认识就是不断清除这种阻碍,使客体在主体中显现出清晰的形象。在认识活动中,体验是起点,但它是混杂的,没有条理的,认识活动就是从混杂的体验中整理出一个条理来,形成一些概念,并在这些概念间建立起联系,形成体系性的理解。康德哲学就是一个代表。存在论概念则认为:人首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生存状态,进而对自身存在状态进行反思和审视,但无论人怎样反思自己,他总是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他已经深深打上了这个世界的印迹,在这个世界。艺术是存在的一种本真方式,通过艺术,我们能够认识存在之真理。① 自从海德格尔论述艺术之后,随着他的思想的影响不断扩张,有关艺术与存在的关系开始变得像老生常谈。然而,一个问题尖锐地摆在那里:如果艺术是被抛入世界中的人把握世界的本真方式,而人是从被抛状态中开始寻视世界的,那么艺术是如何在这个庸常的世界中出现的?海德格尔为我们勾画了一幅艺术保持世界与大地争执的本真图画,而这幅图画表明,艺术不是从艺术过程中的某个点开始的,而是对整体的艺术进行现象学直观开始解释的,解释的入手处不是艺术的现实起点,而是一个方便的解释起点;从根本上说,也没有一个现实的起点,只有解释的起点。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伽达默尔。 伽达默尔提出“解释的循环”概念。“解释的循环”与“前理解”紧密联系在一起。“前理解”指理解者首先对文本有一个大致的看法,当他面对文本或事件的时候,这大致的看法起到指引和意义预期的作用,当文本的理解进一步深入,起初的“前理解”会逐渐地与文本产生差距,理解行为就要进行调整,使理解符合文本的含义。进入这一步,“前理解”完成它的任务。“前理解”不是内在之意,不是心中深思默念,而是语言自然带有的功能,我们总是在语言中与这个世界打交道,儿童的语言习得中会自然地接受语言中已经附加的内涵,这是无法摆脱的,这些构成人的“前理解”。“前理解”“其实并不意味着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概念包含它可以具有肯定的和否定的价值”②。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前理解”是此在生存的被抛处境,这是无可选择的,任何理解行为都是从“前理解”开始,并且“前理解”展开的境域是此在生存的基本状态。可以说,“前理解”首先是无意识的,它经过反思才进入意识,“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和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做的无前提的把握。准确的经典注疏可以拿来当作解释的一种特殊的具体化,它固然喜欢援引‘有典可稽’的东西,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的不言而喻、无可争议的先入之见。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这种先入之见,它作为随着解释就已经‘被设定了’的东西是先行给定的,这就是说,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先行掌握中先行给定的”③。“解释学循环”就是以“前理解”概念为基础提出的一个解释方案。 为什么要提出解释学循环?这个概念想达到什么目标?简要地说,其目标是对形而上学基础进行否定。没有任何一种逻辑原子可以成为解释的基础,也没有任何一个抽象的概念成为世界的本体。按解释学理论看,解释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生存行动,生活就是解释,解释也无所不是生活。所以,解释的循环是一种生存论的行动,这里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有的只是生存本身的要求。无论从哪里开始,解释的循环都在,这是由解释者作为一个存在者的被抛状态决定的。④ 然而解释学循环这样的反思并不彻底,主要是对形而上学基础的反思不彻底。从根本上说,“解释学循环”指出了一种不可能性,即寻找基础的不可能性,但海德格尔的本真和真理还是为我们留下了一条通往那个深层存在的道路。海德格尔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所有的理解必须是语言的理解,而不是别的,但我们知道,语言是属人的,天地人神作为这个世界的四维,语言实际上只占一维,即使我们知道这是在说明其他三维必须在语言中呈现,但这依然还留着一个尾巴:其他三维在语言中是否变形了呢?伽达默尔也对语言的基础地位做了出色的分析,他的语言分析是以海德格尔为基础的,从人的生存入手解读语言问题。语言是人的生存系统中的一个最基础的系统,而且语言被当作一个整体来对待,人的存在真理在语言中呈现。只有维特根斯坦才指出语言的本性是游戏,人的真理问题不在语言游戏中出现,因为真理预设了一种普遍性的形而上学基石的存在,无论它是什么形式展现出来的。但这一点恰恰留下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