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通过我们的阅读记忆便可以得到证实。回想一下,有哪一部能够令我们刻骨铭心的小说,不是由于其中人物的功劳?《红楼梦》、《阿Q正传》抑或是《堂·吉诃德》、《约翰·克利斯朵夫》……正是因为其中这些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际遇,我们的阅读才随之变成了一次次活生生的历险旅程。这些人物令我们为其喜悦,也令我们为其悲哀,总之是令我们为其牵肠挂肚。不论他们是善良还是邪恶,精明或是愚蠢,他们都会以一种与众不同的鲜活个性让我们难以释怀。而且,仅仅通过我们在此随意提及的这四部小说,也不难看出,有相当多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实际上都不过是某个人物的传记而已。我们关心一部小说,往往就是在关心其中某个人物的命运。但是,这也并不是说所有的小说人物都会拥有这样的魅力,像林黛玉、约翰·克利斯朵夫等恰恰就是这样的典型。只有那些能够被称之为“典型”的人物,才可能真正进入我们的心灵世界。 就某种程度而言,典型形象的塑造可以看作是一部作品取得成功的标志;甚至能体现出一个作家的伟大成就。诚若我们一想起蒲松龄,便即刻会想到他笔下那一系列栩栩如生、性情各异的狐妖鬼魅;而一谈及萨特,我们自然就会记起其《厌恶》里那个阴郁的主人公洛根丁。这就难怪荣格会这么说:“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1] (P197)不难设想,如果没有阿Q,作为小说家的鲁迅将会逊色多少?所以,塑造出典型形象几乎成了所有小说家们要毕生致力的创作目标。至于典型形象的秘密,用别林斯基的话说就是“熟悉的陌生人”——“个人,同时又是许多人,一个人物,同时又是许多人物,也就是说,把一个人描写成这样,使他在自身中包括着表达同一概念的许多人,整类的人。”[2] (P24)因为熟悉,所以令我们感觉亲切;因为陌生,所以令我们感觉新鲜。这既亲切又新鲜的感觉,怎能不牢牢抓住我们的记忆神经?基于此,别林斯基进而断言:“典型性是创作的基本法则之一,没有典型性,就没有创作。”[2] (P25) 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他的《小说面面观》一书中,将小说里的人物分成了扁形的与圆形的两类。后者意指的其实就是那些能够博得读者认同的典型人物,他们是立体的,生动的,可以通过感染读者确立自己的真实地位,从而收获长久的生命力。为了达到这种艺术效果,小说家们曾一度极尽描写之能事,将文字当成了画家手中的油彩;恨不得把人物所有的特征都一览无遗地展示在书页上。故此,外貌刻画是从不被省略的,正如贾宝玉一出场,作者便不忘交代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久而久之,这样的描写竟然模式化了,正面人物的面相总是俊美可爱的,反面人物的面相则永远是丑陋委琐的。这种脸谱显然很不符合生活之中的真实,它成为读者信赖典型形象的一个极大障碍。于是,许多其貌不扬的正面人物和仪表堂堂的反面人物便应运而生了。人们再也无法凭借外表来判断人物的好坏了。并且,一些性格复杂、品质不那么一目了然的人物也跟着出现了。这可说是小说人物塑造史上的一大进步,但这种进步却没能赢得现代派小说家们的喝彩。因为他们对于人物在小说中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久已心存不满了。法国现代“新小说”流派的先驱人物娜塔丽·萨洛特就曾这样幸灾乐祸地说道:“自从《欧也妮·葛朗台》盛行以后,小说人物具有极大的影响,他高踞于读者与作者之间,成为两者共同关注的对象,如同文艺复兴前期的油画上那些站在众施主之间的圣者一样。但是现在,小说人物却不断地日益失去了所有的特性和全部的特权了。”[3] 情势似乎确实如此,后来的小说家们越来越不重视对其人物的精雕细琢了。他们拒绝说明人物的长相,甚至拒绝告诉人物的出身。卡夫卡《城堡》里的那位主人公居然连个姓名都没有,一个字母“K”就代表了他的全部。人物的这种符号化的确在降低着他在小说中的分量,它使读者的目光分散在作者所要讲述的事件上。然而,这只不过是小说的又一种写法罢了,它终究不能证实人物的无关紧要。归根结底,人与事是无法分开的,任何事件都需要人物来承担。没有人物就没有事件。即使卡夫卡真的不在乎他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们在目睹完他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遭遇之后,也还是不能不对他产生深刻的印象。长篇小说那漫长的过程要想让我们不记住它的人物,而仅仅记住它的精彩事件,这实在很难。事实上,事件愈是精彩,人物反而愈是容易为我们所记住。也许只有博尔赫斯那种极力弱化现实,专注于制造叙事诡秘效果的短篇小说,才可能不让人物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吧;但是,其中的事件不也同样难以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吗?我们最后获得的常常只是那么一种朦胧、怪异的美学效果而已。 博尔赫斯的小说毕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小说,常规意义上的小说总是有关人和事的小说。可是应该承认,在现代派小说的启示之下,人们已经放弃了对小说人物来龙去脉刨根问底的习惯。典型形象如今已经不复存在,[4] 因为作家不再乐于将其人物视为某种“类”的象征。他们更愿意通过对个性的强调,揭示出我们此刻的生存境遇。至于他们对小说人物历史背景和体态容貌的忽视,则是试图借此让读者把注意力转向人物的内心深处。再说,作家们也意识到了外在的视觉化描写压根就不是文字的优势,空缺处理反倒给了读者一个自由想像的空间。避短以扬长,何乐而不为? 故事 故事是小说的基本形态,或者说是小说的雏形;而小说则是对于故事的全面完善。一个单纯的故事只是故事,不是小说;因为故事要成为小说,还需要更多的“装饰”,比如场面的设置,比如氛围的铺垫等等。有一本我们可能都很熟悉的杂志,名叫《故事会》,那里面的篇什只能被称为故事,而不能被称为小说。不信,再看看另一本我们同样可能都很熟悉的名为《小说月报》或者《小说选刊》的杂志,我们也许就明白了,故事跟小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显然,小说比故事更高级,也更复杂,故事仅仅是小说的一个核心而已,有时,有些小说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现代派小说,甚至连这个核心都干脆不要了。但是,这并不说明小说真的可以离得开故事。任何一种小说都是一种讲述,而所有的讲述都是关于某个事件的讲述。这“某个事件”其实就是故事。那些号称将故事逐出小说的现代派小说,只是不再像传统小说那样讲述故事罢了。它们有意淡化故事的功能,竭力不让读者在读过之后首先对故事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它们更渴望你重视的是其故事别出心裁的讲述方式,是主题意欲揭示的一个不为你所知的生存秘密。不过,归根究底,它们并没有彻底摆脱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