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4年,有关人文精神的讨论已成为知识界的一个重要话语。我个人在年初的一篇短文之末(《精神失语及其文化批判》)曾呼吁“重建华夏人文精神”,当然这个口号在先也被人一而再地提及,听说这是上海的一拨学者率先而倡,我只是本能地与这个口号发生了共鸣。尽管在1995年的今天,我已略嫌它的空疏,至少在我自己那篇短文里,仅是把它作一口号提出,而未及更具体的内涵阐释。但,今天我仍然认为由这一口号所体现的姿态,对当今知识分子而言,不仅最为重要,而且更为迫切。 不意,这一点,并未能在知识界达成共识。仅就我个人直接所遇而言,朋友中就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新启蒙”的口号。记得94年秋末,南京的东南大学中西文化研究交流中心拟办一份人文刊物,在它的一个小型座谈会上,我就办刊方向作随谈时,又提及了“重建人文精神”的问题,无非是希望这份未面世的杂志能在这个问题上倾以注意。但一位朋友认为:我们过去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人文精神,又何以重建呢?显然,这位朋友对“重建”话语是不以为然的。最近,集中一段时间翻阅报刊,方知对它持不同看法者大有其人,其中作家王蒙的意见还相当尖锐。我没有读到王蒙先生本人的文章,只是在《读书》94年12期的“文事近录”里读到了《人文精神问题偶感》的摘要,后又在《莽原》94 年6期“重建乌托邦”一栏的文章里,又读到了该文作者拜访王蒙时,王蒙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朋友与王蒙心有灵犀。除了见解的一致外,王蒙先生似更机智,他先扬后抑,用的是后发制人的战术,据《莽原》那篇文章载:“王蒙先生善意地说道:上海方面一些朋友忧心忡忡人文精神的失落,大力倡导要重建人文精神,这当然是很积极的想法。但在我看来,中国压根就没有人文精神,你失落什么呀?又何谈重建呢?”坦率地说,我不同意王蒙的看法,读到他的这番话,心中是既吃惊,又纳闷:中国至少也有两千年以上的人文传统,怎么会“压根”没有人文精神呢?尽管我能理解王蒙先生的话外话,并且我也未必不赞成他那层意思;但这话本身毛糙,它怎么也站不住脚。王蒙先生近来提倡“不争论”,但我这里却忍不住要略争一下。其实争与不争两无妨,争也不过就事论理,关键不要“居心不良”。不知王蒙先生以为然否。 王蒙先生为何站不住脚,且听下面所言:“一个明摆着的问题是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人文精神,你既没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人道主义为主的人文精神,也没有美国惠特曼时期力倡自由民主的人文精神,那么你到底要‘重建’什么样的人文精神?”原来,王蒙先生是“第三只眼睛看中国”,他之衡量人文精神,用的是一把西方的尺子,并且这把尺子在他那里又被唯一化了,凡与欧美历史上出现的人文样态之不合者,一概不入王蒙先生之眼。于是,中国历史上多少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如董狐不惜身家性命而秉笔直书,司马长子含情忍辱著成《史记》,苏轼既反“旧政”又反“新政”因而贬谪一生,下狱的李贽,被抄的东林,困著黄叶村的曹雪芹等,全都不入人文精神之流。也许在王蒙先生看来,人文精神纯粹是一个西方话语,因而也是它的一个专利。其实不然。凡是有人文的地方,必然会产生相应的人文精神。《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人文”不外乎人类的文化或文明,而“化成天下”则即其精神之显现。安可有“人文”而不著其精神之外端乎?这精神,说到底是一种实践形态的东西,它是为其人文者即知识分子的内在的价值规范及其行为体现。放到中国来说,古代知识分子对“道”的体悟、阐释、追求和捍卫,就是经典的中国式的人文及人文精神。面对这样一种深厚的“道流”,如何能说中国就没有人文精神,并且还“压根”呢?宋时文天祥有诗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人文精神似亦如是,它本身的不定形,既可赋西方以思潮形态之“流形”,亦可赋东方以实路形态之“流形”。我们怎么能够把人文精神简单地定于一尊、并且是西方文化之一尊呢? 这里就有一个很深刻的思维模式的问题,即站在西方文化的价值立场,并用西方的眼睛来判断我们自己的事情,这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很大一部分人的无意识的反映。王蒙先生的话不过是这种反映的一个验例。联想起93年下半年以来,萨伊德的“东方主义”理论在中国渐次登陆,京华的一些学者便忙着用他的理论来批评国内的一些文化现象,主要是张艺谋和陈凯歌的电影,指责他们如何如何用东方民俗取悦西方观众。殊不知,这种貌似站在东方立场的批评,其本身就先行戴上了萨氏的眼镜,而这幅眼镜却地地道道是西方货。不要被萨氏的东方血统迷住了眼,东方主义只能是西方话语而不是东方话语。由此又牵出了一个有关东方“现代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依然由前边的东方立场的学者一手操办,现代性所以成为他们意欲超越的对象,盖在于它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它与东方无缘,而东方对其追求的过程,只能是一个放弃“我性”的异化过程。因此当他们宣布“重审现代性”时,看起来和西方划清了界线,其实这套理论依然是一个非常西方化的结果。毫无疑问,正象王蒙先生以西方文化作为人文精神的唯一的座标,后者则把现代、现代化、现代性一股脑视为西方的唯一的特性(帕森斯就认为西方就是现代、现代化就是西化)。在这里,两者的表现似乎相反,但内在的思维模式是一致的,尽管一个是“取”,一个是“舍”,但取舍的标准都出自西方,它们不约而同以西方的有关内容作为自身选择的绝对参照。因此王蒙先生在否定了“重建”之后,却主张“寻找人文精神”,向哪里去寻找呢?中国“压根”没有,只好“东方不亮西方亮”了。故他说:“努力争取源于欧洲的人文精神与中国文化传统与实际生活相结合,结出中国式的人文精神之果”。这种典型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模式我们太熟悉了,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何其相似乃尔!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委实源于西方,而人文精神却为什么一定非“源于欧洲”不可呢? 颇有意思的是,王蒙先生的话引起了《莽原》上那位作者的共鸣,于是他主张把人文精神的重建改为“构建”,如果不是刻意咬文嚼字,倒也无妨,但“构建”若以上面的缘由作为前提,那么这一字之易,就把2000多年的华夏人文精神传统给一笔勾销了。这种做法之不合理在于:你可以反对它,但你却不能否认它;反对,表示一种价值立场,否认,则是历史虚无主义。而本文对“重建”话语的强调,首先就是承认它的存在,其次,则给它投上一反对票。我与王蒙先生的分歧,并不表明我是一个东方主义者,也并非表明我是以东方的人文精神形态与西方比较,然后于其中作非此即彼的选择。恰恰相反,重建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重复,它的本义是在双重否定的基点上重新构建,它根本不是回到我们的儒道传统,也压根不是一味与西方的某些人文形态作榫合与对称。须知,重建的关键不是求同,而是求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