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是普通平常的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作者单位 复旦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理论”一语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涵盖批评,变成高架在文学头顶的形而上学。但随着当时流行的后现代话语淡出视野,曾经风光十足的理论一样开始呈现危机。由此出现的趋势是,理论或者与文化研究并提,或者干脆与文化并提,显示从曲高和寡向平实路线过渡。但理论应有权利也有可能守住它不盲从时尚的尊严。在急功近利的全球化商品大潮中,对于文学自身价值的迷失,理论是无力回天的。但诚如威廉斯反复强调的文化理念,理论无论对于社会还是对于个人,它都是普通平常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0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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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理论的变迁

      理论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光是在20世纪80年代。这一点,乔纳森·卡勒1982年出版的《论解构》开篇就说得很明白。《论解构》的副标题是“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理论与批评并提,而且居先,而这本书的框架是明白无误的文学批评。这或可说明,当是时理论就是批评,而且是比批评更重要的批评。作者开篇就为理论张目,指出传统认为文学理论是仆人的仆人:其目的在于给批评家提供工具,而批评家的使命,则是游刃有余地使用理论工具,阐释经典、服务文学。要之,理论就成了批评的批评。对此卡勒针锋相对提出,近年已有与日俱增的证据显示,文学理论应作别论。原委是当今文学理论中许多引人入胜的著作并不直接讨论文学,而在“理论”的大纛之下,紧密联系着许多其他学科。所以一点不奇怪,这个领域不是“文学理论”。它也不是时下意义上的“哲学”,因为它不但谈黑格尔、尼采和伽达默尔,同样也谈索绪尔、马克思、弗洛伊德和拉康。它或者可以被称为“文本理论”,假如认可德里达“文本之外一无所有”这个解构主义命题的话?不过:

      最方便的做法,还不如直呼其为“理论”。这个术语引出的那些文字,并不意在孜孜于改进阐释,它们是一盘叫人目迷五色的大杂烩。理查·罗蒂说:“自打歌德、麦考莱、卡莱尔和爱默生的时代起,有一种文字成长起来,它既非文学生产优劣高下的评估,亦非理智的历史、亦非道德哲学、亦非认识论、亦非社会的预言,但所有这一切,拼合成了一个新的文类。”①

      这个新的文类,就是卡勒此时此刻鼎力推崇的理论。卡勒注意到,在“理论”大旗之下的许多著作,都是偏离了自己学科的母体在被人研读。如学生读弗洛伊德,却不顾后来的精神分析同他分道扬镳;读德里达,却对哲学传统一无所知;读马克思,却不同时深入政治和经济状态的研究。但是这并不妨碍卡勒给予“理论”高度评价,用他自己的话说,“理论”麾下的那些著作,都有本事化陌生为熟悉,洞烛幽微,让读者用新方式来思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惯例。应该说卡勒所言不虚,他自己这本高扬“理论”的《论解构》,在中国就成功扮演了解构主义批评的示范角色。

      但是短短十五年之后,卡勒在他出版的一本小册子《文学理论入门》中,已经注意到理论的过剩了。同样是在开场白中,作者指出,有人告诉我们“理论”极大改变了文学研究的性质,可是这里说的“理论”,其实不是文学理论,即系统叙述文学性质和研究方法的学问。理论的确在无边泛滥,可是这些理论,大都同文学了无干系:

      他们耿耿于怀的,恰恰是周围太多非文学问题的讨论,太多同文学鲜有干系的泛泛之论的争辩,太多晦涩艰深的精神分析、政治和这些文本的阅读。理论是一大堆名字(大都是外国人)。比如,它意味着雅克·德里达、米歇尔·福柯、露丝·依利格瑞、雅克·拉康、朱迪斯·巴特勒、路易·阿尔都塞、盖娅特里·斯皮沃克。②

      可见十五年之后,卡勒心目中的“理论”同样是浩瀚无边,同样是游离在文学之外。所以说明理论是什么,我们读到的同样还是《论解构》中的解结构、解中心模式。包括上面理查·罗蒂那段1976年发表在《佐治亚评论》上的引文,原封不动地又给他照搬过来,在《文学理论入门》中再引了一遍。虽然时过境迁,但理论在走下坡路的无奈心态,已是跃然纸上了。

      理论之路的这个转变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上世纪80年代末叶,美国《批评探索》的主编W.J.T.米切尔访华时高谈阔论说,20世纪文学最大的成就便是理论,具体说是以马克思主义、解构主义和女权主义三大主潮为代表的新近批评理论。诚然,它们曲高和寡,聚集在发达国家的中心高校里面,可是即便如此,它们也当仁不让地代表了20世纪文学的最大成就,反之,只有在殖民地和第三世界,小说和诗歌才津津有味被人品尝。这个无视乔伊斯、普鲁斯特、T.S.艾略特等等无数20世纪大家,偏偏把解构主义、女权主义一路视为文学至高成果的宏论,当时就叫人大吃一惊。同样也是十数年过去,2006年在清华大学希利斯·米勒和W.J.T.米切尔等诸多名家到场的一次比较文学和文化会议上,本文作者私下里问依然担纲《批评探索》这家大牌杂志主编的米切尔:还记得当初断言20世纪文学的最高成就是新潮批评、只有殖民地才津津乐道小说诗歌的豪言壮语吗?是不是还坚持这个立场?米切尔哑然失笑说,那都是信口开河,不算数的。就在这次会议上,希利斯·米勒的主题发言是《全球化和新电子技术时代文学研究辩》,他为之辩护的恰恰是曾经被米切尔判定为老掉牙的纸质文本的传统文学。可见物是人非,此一时固非彼一时也。

      比较来看,如果说卡勒80年代初的《论解构》是为德里达解构主义这一当时最高端的新潮理论做普及示范,那么到90年代末的《文学理论入门》,理论的示范显然是从高深路线转向了通俗路线。例证之一,便是该书题为“文学与文化研究”的第三章的有关论述。卡勒以文化研究为90年代人文学科中最显著的事件,而且指出它同文学有着最直接的关系:一些文学教授可能抛弃了弥尔顿,转向麦当娜,抛弃莎士比亚,转向肥皂剧,总而言之整个儿抛弃了文学钻研,改事文化研究。这一切,同文学理论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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