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詹姆逊和我的谈话中,他不止一次说过:不论我们多么想忽视历史,历史也不可能忘记我们。 确实,几年前很少有人想到,历史会如此相似地重演。最近20多年发生的事件,从1989年苏联解体、第一次海湾战争、对索马里的“人道主义”干预、巴尔干半岛的屠杀、9.11事件、第二次海湾战争赤裸裸的虚伪性和令人厌恶的轰炸,一直到跨国公司“富士康”工厂发生的以血汗换金钱的经营模式,已经非常明显地使历史回到旧式的、现代主义意义上的议事日程。这就是说,历史并非像后现代主义所说的那样是一系列相互争论的叙事或文类,而是一系列的真实事件和灾难。因此,今天政治上更敏感、更有责任心的人,更重视道德伦理的人,应该驳斥历史只是叙事的构成,应该坚持历史真实的概念,把它作为必要的、有力的反抗形式。 在全球化的进程中,由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及其盟国在全球的扩张,反对资本主义的运动也日益增加,这些运动无疑与全球的剥削、环境恶化以及为资本需要而进行的军事扩张相关。后现代历史作为“或多或少有些道理的虚构”[1]的汇集,今天看来已经显得非常苍白无力。甚至最初提出历史充满虚构性并对后现代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海登·怀特也承认,在这个政治和经济动荡时期,马克思主义已经不容置疑地重又出现,而且是真正唯一可以充分说明我们这个时代全球转变的解释框架[2]。 因此,这里我想通过重新思考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叙事、再现和时间,说明詹姆逊关于历史的论点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一 在《政治无意识》里,詹姆逊论证说,只有马克思主义能够为我们揭开过去真实的秘密,因为只有马克思主义能够把过去的历史事件作为宏大的集体叙事,恢复它们在当前真实的迫切感。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不是某一种历史主义,而是绝对的历史主义,是一切解释和理解不可超越的视域。 詹姆逊通过辩证地思考,提出了一个“结构历史主义”(structural historicism)的概念,并以此为框架,把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拉康的精神分析和其他当代的理论话语统合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麾下。但一些后现代批评家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种理论姿态表明,詹姆逊的做法是一种压迫性的总体化逻辑和权力意志[3]。他们特别反感的是詹姆逊试图调和阿尔都塞和黑格尔的马克思主义的对立,因为正是阿尔都塞本人非常怀疑黑格尔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概念[4]。 阿尔都塞在《解读资本》里认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有两个基本错误:一是它假定一种同质的时间连续性;二是它受到同时性的干扰。黑格尔认为历史本质上是精神传记,正如在精神哲学里意识辩证地超越自身以便获得更高层次的意识和内省性,历史也可以看做通过一系列的阶段展开,每一个阶段都接着另一个阶段,仿佛是一个接一个的辩证的整体。按照阿尔都塞的看法,黑格尔的总体性概念是表达性的,意思是“整体的所有成分总是同时共存的,是同样的存在,因此在同样的存在中彼此是同时的。”[5]94于是历史被归纳为一种时间的连续性,其中“事件”以一种连续的存在出现,或者如詹姆逊所说,历史是一个接一个的事物。针对这种历史是直线发展的看法,阿尔都塞反对关于综合矛盾、过分限定、结构因果和描述的“科学的”概念。描写所呈现的是结构通过它的效果而存在的方式,因此也表示结构的因果关系本身。换句话说。历史是一种“不在场的事业”,它是我们知道的某种事物,但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事物的效果或影响来了解。我们不可能有依靠经验的历史知识,它只能作为一种概念,因此我们总是要保持对知识的客体(历史概念)和真正的客体(经验的历史事件)之间的区分。 詹姆逊承认,阿尔都塞的批判就其自身而言无可辩驳,但他指出这种批判并没有击中要害,因为阿尔都塞的批判并不是对历史主义本身的批判。这里真正的问题是关于历史断代和再现的性质的双重问题。一方面,一个历史时期的概念如何体现总体性的相互交织的现象,其中每一个现象都以自己的方式呈现某种内存的真实;另一方面,一种历史的再现如何只是作为一系列的这种时期、阶段或时代呈现给我们。因此他指出,阿尔都塞以表达的因果关系所抨击的事实上是对寓意的解释,而这种解释是试图根据一种隐在的主叙事重写给定的历史连续或时期。但是,如果寓意不是把历史连续的异质性归纳为一种前提叙事,而是作为打开多种视域的途径,那么历史叙事的概念就可以得到恢复。实际上,詹姆逊想表明的是,在目的论或者叙事的观念之内,他的政治无意识的概念可以解决阿尔都塞的批判所带来的困境,但需要承认: 根据表达的因果关系或寓意的主叙事所做的解释仍然是一种持续的诱惑,因为这种主叙事已经把它们自己刻写在文本之内,也刻写在关于它们的思想之内;这种寓意的叙事所表示的完全是文学和文化文本的一个持续的维度,因为它们反映了我们的集体思想和对现实与历史的集体想象的一个基本的维度[6]34。 显然,按照詹姆逊的看法,批评家的作用不是从文本中消除这些历史和现实的模糊的声音,而是保持它们,并通过文化文本接受历史。正如本雅明所说,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任务就是要把“历史的理解想象为已经理解的东西的影响,使现在仍然能感到它的脉搏。”[7]252正是在这种活的历史存在的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主义单纯思考的方式明显不同。按照詹姆逊的看法,我们可以重新阐述阿尔都塞的历史概念,既要批判他对表达的因果关系和整个解释,同时又为它们的运作保留一定的地位。詹姆逊认为,“历史不是一个文本,不是一种叙事,不论是主叙事还是别的叙事,但是,作为一种不在场的事业,除了通过文本形式我们不可能了解它,因此我们对它和真实本身的探讨必然通过先前对它的文本化,对它通过政治无意识的叙事化。”[6]35也就是说,历史并不是直接呈现的,不可能抓住历史本身,但我们可以通过它的影响或文本化来了解。 二 从前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在历史作为一个不在场的事业和拉康所说的真实之间,詹姆逊假定了一种等同关系。在《政治无意识》里,自始至终都隐含着这种等同关系。它采取类比的形式,一方面是詹姆逊自己辩证地扩展解释的视阈、文本、社会和历史,另一方面是拉康的想象、象征和现实的三种秩序。但詹姆逊并未非常明确地阐述这种类比。最初,詹姆逊利用拉康的范畴作为历史中的文化文本的基础,并以此作为进入历史的方法,而不是诉诸天真的现实主义或庸俗的唯物主义。这种文本与历史和象征与现实之间的结构上的相似性,通过每一个理论体系内部的矛盾和欲望的作用进一步得到加强。在一个给定文本的内部,历史的存在表明它自己是一种特殊的矛盾形式;历史是抵制欲望的东西。简单地说,矛盾可以“根据‘历史的叙事化’衡量历史的效果,并以与拉康那种欲望的方式大致相同的方式发生作用,就是说,(把矛盾)作为一个‘固定点’,把象征引向现实。”[8]在詹姆逊看来,拉康的现实其实就是历史本身,尽管对精神分析来说这意味着主体的历史,对马克思主义来说是阶级斗争的历史[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