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经立义:作为中国文论研究方法的建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建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金梅,武汉大学博士后流动站驻站研究人员,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2)。

原文出处:
思想战线

内容提要:

作为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的意义生成方式,“依经立义”是随着汉代经学的产生与兴盛而出现的,并与两千余年的经学发展相始终。要让“依经立义”这一意义生成方式发挥现代方法论作用,我们应该立足于当代,并从纵、横两个方面去寻求发展动力。所谓纵向寻求,就是内求中国传统经典,变“中国古代文论”为“中国文论”,既关注“说什么”,也重视“怎么说”,合理阐释中国文论的当代意义。而横向寻求,则是外求他国经典理论,通过对他国文化、文论经典的借鉴、印证以及两者之间的比较对话来达到互识、互补的目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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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依经立义”首次见于王逸《楚辞章句序》:“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后来,刘勰将其简化,《文心雕龙·辨骚》云:“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前者旨在评论屈骚,后者意在辨述骚评。汉代士人曾掀起了一股研究屈骚的热潮,淮南王刘安开其端,士大夫王逸集大成。然而,在这一研究潮流中,尽管他们由于各自的生存与文化经验不同,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态度有褒有贬,但几乎所有人都把儒学经义作为屈骚评判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所谓“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无一例外地把“依经立义”作为屈骚解读的首选方法。无论是褒扬派的刘安、司马迁、王逸,还是贬抑派的扬雄、班固,他们在看似截然不同的意见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所谓“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王充《论衡·程材》),都以经义作为判定是非的惟一标准,经义在他们那里都具有至高无上不可违背的权威性。究其实,作为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的意义生成方式,“依经立义”是随着汉代经学的产生与兴盛而出现的。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中国文化圣人孔子所删、定、著的典籍——《诗》、《书》、《礼》、《春秋》、《易》确立为法定的经典,遂出现经学。诚如朱熹所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①“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②这就分别从创作和接受两个层面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圣—文”的密切关系,即“圣人”通过“文”(经)让人们懂得“道”,而人们通过对经典的阐释,在获得“道”的同时还可以依经典产生新的意义,这样便形成了中国“依经立义”的意义生成方式。因为经学的兴起,是为了适应“大一统”政治统一思想的需要,所以当时的意识形态权威对“经”有着不同以往的解释,从而形成了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从汉代经学注重对经典“本义”的发掘,到宋学提倡以“六经注我”,再到清代“凡立一义,必凭证据”的朴学,今古文之争此消彼长,直至经学衰亡。

      综观自汉迄清中国两千余年的释经活动,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古今文学派释经的方法不同,但其释经的目的却无异:一是通过“释”来确立经典;二是通过“释”来彰显经义。不过,无论是确立经典还是彰显经义,其最终目的都是树立经典的权威,因为“圣言至尊,圣言中的歧义不仅关涉到生存的理解,也关涉到生存的方式;圣言失去了确定性,信仰者也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依托”。③通过对经典的确立和经义的解释,人们可以获取圣人的旨意,从而有了行动的指南和方向。而这也正是中国经学“依经立义”意义生成方式形成的根本原因。不过,这种“依经立义”意义生成方式在方法论上也有其固有的缺陷。

      首先,“依经立义”所依之经并不是传统文化的所有经典,而是仅限于儒家传统的经典。换言之,经学之所以会呈现出一种相对封闭的状态,主要是从孔子开始,就奠定了经典文本的解读模式,即“述而不作”,“以读经为本、解经为事、依经立义的普遍的解读模式和意义建构方式”。④正如有学者所说:“中国儒家学派前后绵延两千余年,其所以能够基本上维系于一个大致相同(或相通)的思想体系之中,除去以‘宗师仲尼’为其主要旗帜之外,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有一批贯通古今的基本典籍,就是孔子所整理编纂删订的《六经》。”⑤而所依之经的局促却导致了严重后果,尤其是清代朴学主张“无征不信”、“孤证不立”、强调用证据说话,反对望文生义,这固然具有实证的科学精神;但宗儒轻子、墨守经籍的用证规则,使朴学把观察对象拘泥在十分狭窄的范围内,导致学问道路愈走愈狭隘,最后转入歧途,渐呈偏枯之象。

      其次,“依经立义”解读模式和意义建构方式以尊奉经典、效法古人为圭臬,以对儒家经典的整理解释为意义生成的基点,虽然逐渐发展成为“中国文人对古代经典的师承传统以及‘序’、‘传’、‘笺’、‘注’、‘正义’、‘疏正’、‘经解’等等名目繁多的注解方式,成为中国文化一大奇观,是中国文化一个极有特色的、非常重要的基本解读方式”,⑥但其唯古是崇,唯经典是崇的读解倾向,仅是一种满腹经纶的“博学”,而不是追问原因的“创新”。则这又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文化与文论的“尊经”复古保守传统。也正因为如此,中国文化与文论历代都存在复古与革新的斗争,且复古派的势力在很大程度上都超过了革新派,而革新派甚至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第三,崇奉文化经典,主要就是为了在新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借鉴和运用文化经典,但要根据现实要求借鉴和运用文化经典,又必须遵循一定的观念,运用一定的方法理解和解释文化经典,从中阐发出新的思想理论。诚如成中英先生所说:“‘阐释’是就已有的文化与语言的意义系统作出具有新义新境的说明与理解,它是意义的推陈出新,是以人为中心,结合新的时空环境与主观感知展现出来的理解、认知与评价。它可以面对历史、面对现在、面对未来,作出陈述与发言,表现阐释者心灵的创造力,并启发他人的想象力,体会新义,此即为理解。事实上,阐释自身即可被看为宇宙不息创造的实现。”⑦作为一种意义生成方式,“依经立义”就是一种阐释。但是这种阐释方式发展到清代朴学,由于其考据繁复,规矩森严,使得学问不易普及,丢失了广泛的民间基础,最终导致了经学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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