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常生活批判的背景 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1947年出版,之后作者感到话犹未尽,于1962年出版第二卷,副标题为《日常生活社会学的基础》;1981年更继而推出第三卷,副标题为《从现代性到现代主义(走向日常生活元哲学)》。这三卷《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英译本1991年由米歇尔·特瑞比奇(Michel Trebitsh)译出,第二卷2002年由约翰·莫尔(John Moore)译出,第三卷2005年由格里高利·艾略特(Gregory Elliott)译出,三卷书皆由特瑞比奇作序。特瑞比奇在第一卷译序中说,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一向享有盛名,可是并不被人十分看好。一个原因在于作者被认为是一个业余的手艺人,只思耕耘,不思收获,没有将他改变日常生活的划时代构想,转换成切实可行的改革措施。同时列斐伏尔的文风晦涩含混,跌宕多变,时而有似跑马,时而有似狂想曲,同哲学话语那种清晰明了、一针见血的论述风格,适如其反。故列斐伏尔的思想,好比一块石灰岩地貌,平静的地表下面暗流汹涌。暗流平日里目不可见,然一旦冲出地表,便成蔚为大观。特瑞比奇这个比喻,用在《日常生活批判》上应是再适合不过,其面世以来,从反应平静到赫然成为显学的历史,正相似这一暗流复苏,顿成蔚为大观的历史。特瑞比奇对《日常生活批判》做了高度评价。他回顾这部划时代著作的影响时说,列斐伏尔对1968年5月巴黎街头的学生运动,具有直接影响。法国本土对列斐伏尔多有低估,而把注意力更多转向马尔库塞和其他外国思想家,真是匪夷所思。相对来看英语世界对列斐伏尔要重视得多,像佩里·安德森、马克·波斯特等人,都是不厌其详地阐发列斐伏尔思想,视其为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领军人物之一。不仅如此,20世纪70年代德国围绕日常生活的辩论,根子就在于列斐伏尔的思想。进而视之:“比方说,我们甚至可以开始把它和哈贝马斯对‘体系’(专家控制的特定文化)和‘生活世界’(活的经验和日常生活)的区分联系起来。故此很显然它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不能仅仅在1947年的语境里阅读《日常生活批判》,因为它不仅是亨利·列斐伏尔哲学和政治思想发展的里程碑,而且也是20世纪后半叶知识领域重组的一个十字路口。”①这个评价在今天看来毫不夸张。但即便列斐伏尔的1947年,它无论如何也是光彩夺目的。这一年他除了出版了《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还出版了《逻辑形式》、《逻辑辩证法》、《马克思与自由》、《笛卡尔》等一系列著作,当仁不让成为法国共产党的第一理论家。如当时青年评论家卡纳帕(Jean Kanapa)在《思想》杂志上撰文说,《日常生活批判》意味着哲学不复鄙视具象事物和日常生活,列斐伏尔以异化为马克思描述人类状况的关键概念,是把哲学引向行动,即是说,“批判”一语在这里是沿袭康德的传统,即它不光是对日常生活的冷静客观分析,而且是提供了最终改变日常生活的手段。列斐伏尔由是观之,便是当代生活哲学的鼎力倡导者。 《日常生活批判》一般认为是提出一个新的“日常生活”概念,取代马克思的“生产”,由此来探索社会发展的路径。日常生活这样来看,它的意义真是非同小可。具体来说,日常生活将同经济、政治三足鼎立,成为独立于前两者的第三个平台。但是取而代之以及究竟能或不能取而代之尚需时日验证,现在列斐伏尔在他日常生活批判的初始阶段,紧盯住的是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很显然他有意说明,革命需要意识的转变,而意识的转变有赖于日常生活的物质基础。就列斐伏尔本人来看,第一次议及日常生活,见于他1936年出版的处女作,即与人合著的《神秘意识》。但列斐伏尔早期文字中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一个慵懒停滞的负面概念。即便如此,该书中列斐伏尔已经在号召马克思主义者发动一场文化革命,以恢复理论原初的革命力量,达成普遍人文理想。仅就列斐伏尔这里对马克思主义的关注主要不是在于经济结构,而在于他从中读出的“革命意识”而言,这本身就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但是列斐伏尔将要显示,他的日常生活概念将有别于浪漫主义文学,也有别于超现实主义的日常生活观念。 《日常生活批判》的写作年代本身或可说明很多问题。书的构思在1945年8月到12月,出版是在1947年2月。这正是法国解放之后充满乐观主义的年代,相信不但法国在发生巨变,世界也在发生巨变。诚如该书1958年第二版中作者序里回忆说,1947年是中枢之年,具有两面性。一开始是战后的欢欣鼓舞,然后,从3月到9月,杜鲁门的围堵政策和日丹诺夫的世界分成两个阵营的理论出台,加上法国驱逐共产党部长,以及马歇尔计划的出台,短短数月之间,一切回归原点,包括《日常生活批判》这本书本身的命运。新生活的期望,战前“完人”的主题,一切重归寂静。反观这一时期列斐伏尔著作围绕的三个基本主题:马克思主义与哲学的关系、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学的关系、异化理论的中心角色,可以想见列斐伏尔开始被党内视为异端之后的辛酸心情。因为重理论轻实践的指责,列斐伏尔成为法共内部展开自我批判的第一人。1949年他在《新批评》(La Nouvelle critique)第4期上刊文检讨将马克思主义过于知识化、理论化,过于依赖黑格尔和青年马克思,耽于哲学思考而疏于行动。这似乎都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列斐伏尔因此也成为新生马克思主义的领军人物。正是与法共的分歧,导致列斐伏尔退守相对争议较少的文学和美学批评领域。这一点很可以比较卢卡奇的类似策略。事实是从1948年到1957年这十年间,列斐伏尔再也没有出版过一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的著作,其间他撰写过狄德罗、帕斯卡尔、缪塞和拉伯雷的论著,还出版过一本《美学导论》,唯这些著作的辩证视野,可以说是间接反映了他的马克思主义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