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瑟斯通论日常生活审美化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作者单位 复旦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费瑟斯通的《消费主义与后现代文化》是当代中国“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所依赖的西方理论后援的一个主要资源。但因为种种原因,个中存在一些误解。费瑟斯通分日常生活审美化为三个层面,最终是要说明,日常生活审美化并非后现代社会的专利,它早在19世纪中叶资本主义城市化的过程中,就已经见诸波德莱尔、本雅明和西美尔的都市生活经验描写。再往上追溯,中世纪以降的狂欢节和集市文化,都可视为先驱。其间中产阶级同底层阶级的忤逆欲望不断较量,控制和反控制,有序和无序,终于在波西米亚和布尔乔亚的两相结合之中,铺陈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迷人景观。由此可见,费瑟斯通是以当下所谓的“布波族”精英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主角。主张日常生活审美化是当代中国普遍现象的论者,在援引西方理论时似不妨绕过这位独钟情布尔乔亚和波西米亚的费瑟斯通。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1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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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艺学和美学界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红火已经有年,迄今余波未消。“日常生活审美化”,作为“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这个英语术语的中译名,是西方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一路发展下来的必然产物,其要害是一种美学和艺术的泛滥化,它使大众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都给消费文化的审美设计圈套起来。它的西方理论资源,除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或者转引复转引的例子,比较有系统的主要是来自两部均有中译的著作:一是英国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1991年出版的《消费文化和后现代主义》,二是德国后现代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1998年出版的《重构美学》。前者系2000年译林出版社出版,刘精明译;后者系200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本文作者和张岩冰合译。比较来看,《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有专章讨论日常生活审美化,惟因该书中译本面世时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尚且未见端倪,译者为求通俗故,每以“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日常生活的审美转化”等语来对译“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一语。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以至于不读原文,难觅究竟。有鉴于日常生活审美化已经成为近年文艺学和美学这两个传统学科“成功转型”的一个范例,有鉴于费瑟斯通是议及日常生活审美化必引用的一个西学资源,本文在细读他的相关英文原著的基础上,拟比较全面地来考察他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相信这一考察对于澄清当代中国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的来龙去脉,并非多此一举。

      一、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三个层面

      迈克·费瑟斯通长期在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教授社会学与传播学,迄至今日,其著作中译本主要是两种,其一是著于1991年的《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其二是著于1995年的《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现代主义和身份》。被中国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援引不断的,是他著作的第一个中译本《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除此之外,费瑟斯通的有关著作,包括他主编的文集,主要还有《身体:社会过程与文化理论》(1991)、《全球的不同现代性》(1996)、《全球文化:民族主义全球化与现代性》(2000)、《身体修正》(2000)等等。仅从这个书目上面就可以发现,费瑟斯通谈日常生活审美化这样的话题,无疑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

      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的第五章,标题就是“日常生活审美化”。该章开篇作者即明确后现代主义和消费文化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论起源和时代背景。用他的说法是,假如我们考察后现代主义的种种定义,那么就不难发现,这些定义的一个侧重点,是在于艺术与日常生活、高雅艺术与大众文化之间的边界不复存在,五花八门大杂烩式的文字游戏、符号游戏泛滥成灾。他认为这是后现代主义畅行其道的结果,而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即是鼓吹平等、破除学科等级、笼统拒绝文化分类,并且反对存在任何基本信念。而此种后现代经验,毋宁说就是波德莱尔笔下的“现代性”。因为波德莱尔使用“现代性”(modernité)这个术语,表达的正是19世纪巴黎这类现代都市里的人们,同传统社交形式决裂之后,那种惊诧、迷惘和栩栩如生的感觉印象。换言之,作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理论因缘的后现代主义,在费瑟斯通看来,早在波德莱尔时代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它的背景是巴黎,这个纸醉金迷、日后为一切时尚范式追慕向往不已的都市原型。正是立足于这一思考,费瑟斯通比较系统地反思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纵横谱系。他认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包括三个方面的涵义,或者说,它具有如下三个维度:

      其一,日常生活审美化是指一战以来产生的达达主义、先锋派和超现实主义运动等艺术类亚文化。它们一方面消解了艺术作品的神圣性,造成经典高雅文化艺术的衰落;一方面进而消解了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导致艺术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之上。在这一“双向运动”中,费瑟斯通枚举的例子一是20世纪法国的达达主义画家杜尚,认为他60年代那些声名狼藉的“现成物品”艺术,被同时期纽约的超先锋派艺术家奉若至宝,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在费瑟斯通看来,杜尚可以代表60年代的后现代艺术,它反对的是博物馆和学院中被制度化了的现代主义,而此种所谓后现代主义艺术的策略,正是旨在消解传统艺术的神圣光晕,消解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二是美国的安迪·沃霍尔和他的波普艺术,费瑟斯通认为他不过显示了大众文化中的鸡毛蒜皮以及那些低贱的消费商品如何化身而一跃成为艺术。值得注意的是,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先锋派所使用的这些艺术策略和技巧,已经为消费文化中的广告和大众传媒所广泛采纳。

      其二,费瑟斯通指出,日常生活审美化是指与此同时生活向艺术作品逆向转化。这同样可以追溯出一段悠久历史。比方说,19和120世纪之交的英国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中的分析哲学家G.E.摩尔就说过,人生之中最伟大的商品,即是由个人情感和审美愉悦构成。这样一种生活观念,同样见于19世纪末叶的唯美主义作家,诸如佩特和王尔德。对此费瑟斯通引王尔德的话说,一个理想的唯美主义者应当“用多种形式来实现他自己,来尝试一千种不同的方式,总是对新感觉好奇不已”①。无疑这是一种永远用童真眼光看待世界的唯美态度。可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审美化里,究竟又有几分这种无瑕的天真呢?在费瑟斯通看来,这样一种不断追求新趣味、新感觉,不断探索新的可能性的脉络,就是从王尔德、摩尔、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乃至理查·罗蒂一脉相承下来的美好生活的标准,而在后现代理论中尤其鲜明地凸显出来。在费瑟斯通看来,这也就是日后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原型的那一种生活方式。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是指深深渗透入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结构的符号和图像。而此种符号和图像的迅猛发展,其理论来源很大程度上受益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以及卢卡契、法兰克福学派、本雅明、豪格(W.F.Haug)、列斐伏尔、波德利亚和詹姆逊等人对这一马克思主义批判传统各显神通的发展。这一系列名单是始终浸润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之中的中国读者所熟悉的。费瑟斯通指出,就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此一维度来看,据阿多诺的观点,商品的抽象交换价值与日俱增占据主导地位,这不仅湮没了其最初的使用价值,而且任意给商品披上一层虚假的使用价值,这就是后来波德里亚所谓的商品的“符号价值”。图像通过广告等媒介的商业操纵,在持续不断重构当代都市的欲望。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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