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状态和批评家的角色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国恩,武汉大学文化创新研究中心、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当下文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诸如在经典问题上的认识误区,批评标准混乱,文学史研究跟不上文学发展的节奏等,主要是与当代文学自身相对缺乏个性的表现和目前文学逐渐被边缘化的环境有关。当文学研究不再代表主流意识形态,而只是批评家个人言说的时候,批评对读者和作家的影响力开始减弱。社会转向常态,民众文化水平提高,他们可以按自己的理解来欣赏文学,批评家将不再扮演指导者的角色。不甘寂寞的批评家,利用现代传媒,以“酷评”方式博取名声,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前文学研究中存在着一种“创新的焦虑”。这种焦虑有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现实原因,它的表现形式是为了创新而创新,以追求研究的轰动效应。文学批评的正确态度,应该是在承认批评自由及其影响力有限的前提下,要求批评者凭着对美和正义的信仰,承担起推动文艺健康发展的使命。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0 年 01 期

关 键 词:

字号:

      吴义勤近年著文提出,当代文学研究目前存在不少问题,比如在经典化问题上存在着认识误区,没能树立文学经典来引导读者;纯文学的神话破灭后,文学判断的标准处于混乱当中,极端的、二元对立的文学批评再次复活,批评界无力让全社会在当代文学问题上形成普遍的共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跟不上当代文学的发展节奏,使成千上万的文学作品成为“无物”甚至“垃圾”;批评功能被曲解,批评形象被颠覆,使文学批评建构文学史的能力受到削弱。这一切,说明当代文学研究没能发挥它的正当功能①。对此,我表示完全赞同。不过我想换一个角度提问:如果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上述问题得到了妥善解决,当代文学就能迅猛发展,抑或当代文学研究就能很好地承担起指导读者的责任了吗?我想答案是不那么乐观的。其实,吴义勤也了解这一点,不过他把这当作当代文学研究存在问题的背景来看待。如果我们把这背景当成问题本身来探讨,与他所讨论的问题合起来,或许更能说明当代文学研究目前的症结。说得更明白一些,我想追问的是:在传媒时代,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能做些什么,它的表现说明了什么问题,它的真正困境何在,它的出路又在哪里?

      一、文学边缘化:批评影响力的下降

      我们抱怨当代文学研究目前没能发挥它应有的指导创作、引领潮流的作用,其实,当代文学研究者是渴望能起这种作用的,只是他们很难做到。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文学自身。具体地说,有两个方面:一是当代文学中相当一部分作品缺少作家个性化的精神内质,在当下人们追求个性化的时代,研究者无法向读者展现这种个性化的东西,所以批评家的发言缺少吸引力;二是文学被边缘化,它对社会的影响力整体性地下降,批评家使出浑身解数也唤不起从前的读者对文学的那种兴趣了,从而使文学研究本身也失去了从前拥有的那种影响力。

      先说第一点。当代文学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是思想规范化运动的产物。不断的思想改造,使作家对世界的认识、对自我的认识,都高度地统一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观念上来,自觉地按照这种观念来观察生活和反映生活。之所以要改造作家的思想,是因作家原来的世界观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因而确立新的世界观的过程,其实就是清除个人的独特性的过程。个人的世界观得到了改造,可是人的丰富性也因此大打折扣。人的思想变得“正确”,但人的观念成为教条。所谓“正确”的观念,失去了个性的基础,仅仅作为一种理论支配着人的思想和行动,人在相当程度上就变成了扁形的人②。这种扁形的人对世界和社会采取了僵化的立场,不能指望他们写出生动的、感性的、具有鲜明个性的文学作品。即使表现了一点个性,那也只是在如何传达主流意识形态、揭示主流意识形态所规定的生活本质上绞尽脑汁地玩花样,从而坠入形式主义的泥淖。比如杨朔。杨朔是一个有才华的散文家,具备良好的诗性感悟力,但他不能凭自己的真实感受去写散文,而只能按照当时流行的观念去虚构生活,写出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势,写出人民的幸福生活。当杨朔写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像一朵朵盛开的茶花时,真实的情形却是有许多人在饥饿线上挣扎。是杨朔看不到真相吗?不是,是他知道必须按照“正确”的观点来写生活,写出生活的“本质”——何为生活的本质,却不是由杨朔说了算的,所以他不可能写出自己的感性直观和真实印象来。这样的作品,到了价值多元、人们开始重视个性和内心丰富性的时代,显然再难获得读者的认同了。把这样的作品作为经典向读者推荐,批评家再怎么用力,也是很难达到目的的。这不是批评家的无能,而是批评对象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

      现代文学的情形则与此有所不同。也许我们可以说现代作家的思想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他们富有个性。比如鲁迅前期的思想并不符合无产阶级文学的要求,可是他的深刻性完全是鲁迅式的。郭沫若的诗,按今天的标准看,也许不那么精致,可是那的确是他天才发挥的结晶。郁达夫的小说,或许“少儿不宜”,可有谁能否认他写得真诚,而且像沈从又说的,他把无数年轻人的心说动了。曹禺的前期戏剧专注于对人性的拷问,其深刻性是他后来的作品难以比拟的。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的散文,我们可以指责其与大时代隔了一层,只写些个人的趣味,可正是这样的散文现在受到了读者的喜爱。

      由此我们可以思考文学的正确与真诚的关系,思考文学表现个性和反映时代的关系。文学当然要反映时代,但不是抽象地去写关于时代的概念,而是表达时代落在作者心灵上的投影。时代的精神,可以融化在日常生活的感受中,融化在作家的奇思妙想中。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今天是看重文学的时代性呢,还是看重文学的个性乃至趣味?当生活较为平和安定、政治的因素在日常生活中逐渐淡出的时候,读者所要求的也就偏向于真情和魅力,而不仅仅是政治的正确。于是,那些政治上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情调上却贴近人心,因而能给读者带来感动和温暖的作品受到了青睐。相比较而言,现代文学这样的作品多,当代文学这样的作品少。

      再说第二点:文学边缘化所带来的问题。当下新型的传媒占据了上风,人们为娱乐化甚至狂欢化的欲望所驱动,对写在纸上的文学作品再难以提起过去时代曾有的那种强烈兴趣。一些作家为了与影视争夺读者,祭出了杀手锏,专去表现人的欲望,扯起了“私人化写作”、“下半身写作”等旗号。这看起来像是很有个性,实际上降低了文学的品格。这样的作品能走红一时,成为一种时尚,但不可能长久;读者看这样的作品多了,反而变得麻木,甚至倒了胃口,再也提不起阅读的兴趣了。文学出此下策,反映了它面对边缘化命运时所做的一种挣扎。

      那么,文学批评能为它解困吗?我们当然希望批评家能承担起这样的使命,可问题是文学的命运并不决定于批评家,而是决定于社会的生活方式,决定于特定的生活方式中人们对文学的期待。批评家的意见能起到一点引导的作用,但它的作用十分有限。它能不能起作用,能起多大作用,都取决于这个时代对文学、对文学批评的需求。比如,鲁迅是伟大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超过了鲁迅的成就。可是,鲁迅研究受到普遍而强烈关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鲁迅受到高度关注的时代,人们研究鲁迅,其实主要是出于鲁迅研究以外的目的,比如为了强调鲁迅的小说提出了中国革命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如革命领导权问题、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问题等,或者为了说明鲁迅代表了思想革命的要求,其成就在批判国民的劣根性。强调前者,是为了证明中国革命符合历史发展规律;强调后者,是为了打破现代迷信对思想的垄断,用鲁迅的旗帜引导一场新的思想启蒙运动。这时,鲁迅研究是一个思想博弈的平台,鲁迅研究的价值在这个平台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这样的文学批评,是有力的,批评家也因为引领了思想潮流而享受了无上的光荣。可是,时光流逝,当上述政治问题和思想问题已经不再影响日常生活时,人们的关注点转向了娱乐和消遣,鲁迅研究就风光不再,因为它与普通人无关了。它成了纯学术的问题。诸如鲁迅是政治革命旗手还是思想革命旗手之类,一般民众,甚至大部分知识分子,都不再关心。因而,鲁迅研究者再难以凭借鲁迅研究成为思想界的领袖。鲁迅研究尚且如此,别的作家研究就更难以引领思想潮流了。这说明,在文学无奈地被边缘化的时代,文学批评的影响力下降是不可避免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