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义勤近年著文提出,当代文学研究目前存在不少问题,比如在经典化问题上存在着认识误区,没能树立文学经典来引导读者;纯文学的神话破灭后,文学判断的标准处于混乱当中,极端的、二元对立的文学批评再次复活,批评界无力让全社会在当代文学问题上形成普遍的共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跟不上当代文学的发展节奏,使成千上万的文学作品成为“无物”甚至“垃圾”;批评功能被曲解,批评形象被颠覆,使文学批评建构文学史的能力受到削弱。这一切,说明当代文学研究没能发挥它的正当功能①。对此,我表示完全赞同。不过我想换一个角度提问:如果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上述问题得到了妥善解决,当代文学就能迅猛发展,抑或当代文学研究就能很好地承担起指导读者的责任了吗?我想答案是不那么乐观的。其实,吴义勤也了解这一点,不过他把这当作当代文学研究存在问题的背景来看待。如果我们把这背景当成问题本身来探讨,与他所讨论的问题合起来,或许更能说明当代文学研究目前的症结。说得更明白一些,我想追问的是:在传媒时代,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能做些什么,它的表现说明了什么问题,它的真正困境何在,它的出路又在哪里? 一、文学边缘化:批评影响力的下降 我们抱怨当代文学研究目前没能发挥它应有的指导创作、引领潮流的作用,其实,当代文学研究者是渴望能起这种作用的,只是他们很难做到。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文学自身。具体地说,有两个方面:一是当代文学中相当一部分作品缺少作家个性化的精神内质,在当下人们追求个性化的时代,研究者无法向读者展现这种个性化的东西,所以批评家的发言缺少吸引力;二是文学被边缘化,它对社会的影响力整体性地下降,批评家使出浑身解数也唤不起从前的读者对文学的那种兴趣了,从而使文学研究本身也失去了从前拥有的那种影响力。 先说第一点。当代文学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是思想规范化运动的产物。不断的思想改造,使作家对世界的认识、对自我的认识,都高度地统一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观念上来,自觉地按照这种观念来观察生活和反映生活。之所以要改造作家的思想,是因作家原来的世界观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因而确立新的世界观的过程,其实就是清除个人的独特性的过程。个人的世界观得到了改造,可是人的丰富性也因此大打折扣。人的思想变得“正确”,但人的观念成为教条。所谓“正确”的观念,失去了个性的基础,仅仅作为一种理论支配着人的思想和行动,人在相当程度上就变成了扁形的人②。这种扁形的人对世界和社会采取了僵化的立场,不能指望他们写出生动的、感性的、具有鲜明个性的文学作品。即使表现了一点个性,那也只是在如何传达主流意识形态、揭示主流意识形态所规定的生活本质上绞尽脑汁地玩花样,从而坠入形式主义的泥淖。比如杨朔。杨朔是一个有才华的散文家,具备良好的诗性感悟力,但他不能凭自己的真实感受去写散文,而只能按照当时流行的观念去虚构生活,写出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势,写出人民的幸福生活。当杨朔写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像一朵朵盛开的茶花时,真实的情形却是有许多人在饥饿线上挣扎。是杨朔看不到真相吗?不是,是他知道必须按照“正确”的观点来写生活,写出生活的“本质”——何为生活的本质,却不是由杨朔说了算的,所以他不可能写出自己的感性直观和真实印象来。这样的作品,到了价值多元、人们开始重视个性和内心丰富性的时代,显然再难获得读者的认同了。把这样的作品作为经典向读者推荐,批评家再怎么用力,也是很难达到目的的。这不是批评家的无能,而是批评对象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 现代文学的情形则与此有所不同。也许我们可以说现代作家的思想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他们富有个性。比如鲁迅前期的思想并不符合无产阶级文学的要求,可是他的深刻性完全是鲁迅式的。郭沫若的诗,按今天的标准看,也许不那么精致,可是那的确是他天才发挥的结晶。郁达夫的小说,或许“少儿不宜”,可有谁能否认他写得真诚,而且像沈从又说的,他把无数年轻人的心说动了。曹禺的前期戏剧专注于对人性的拷问,其深刻性是他后来的作品难以比拟的。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的散文,我们可以指责其与大时代隔了一层,只写些个人的趣味,可正是这样的散文现在受到了读者的喜爱。 由此我们可以思考文学的正确与真诚的关系,思考文学表现个性和反映时代的关系。文学当然要反映时代,但不是抽象地去写关于时代的概念,而是表达时代落在作者心灵上的投影。时代的精神,可以融化在日常生活的感受中,融化在作家的奇思妙想中。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今天是看重文学的时代性呢,还是看重文学的个性乃至趣味?当生活较为平和安定、政治的因素在日常生活中逐渐淡出的时候,读者所要求的也就偏向于真情和魅力,而不仅仅是政治的正确。于是,那些政治上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情调上却贴近人心,因而能给读者带来感动和温暖的作品受到了青睐。相比较而言,现代文学这样的作品多,当代文学这样的作品少。 再说第二点:文学边缘化所带来的问题。当下新型的传媒占据了上风,人们为娱乐化甚至狂欢化的欲望所驱动,对写在纸上的文学作品再难以提起过去时代曾有的那种强烈兴趣。一些作家为了与影视争夺读者,祭出了杀手锏,专去表现人的欲望,扯起了“私人化写作”、“下半身写作”等旗号。这看起来像是很有个性,实际上降低了文学的品格。这样的作品能走红一时,成为一种时尚,但不可能长久;读者看这样的作品多了,反而变得麻木,甚至倒了胃口,再也提不起阅读的兴趣了。文学出此下策,反映了它面对边缘化命运时所做的一种挣扎。 那么,文学批评能为它解困吗?我们当然希望批评家能承担起这样的使命,可问题是文学的命运并不决定于批评家,而是决定于社会的生活方式,决定于特定的生活方式中人们对文学的期待。批评家的意见能起到一点引导的作用,但它的作用十分有限。它能不能起作用,能起多大作用,都取决于这个时代对文学、对文学批评的需求。比如,鲁迅是伟大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超过了鲁迅的成就。可是,鲁迅研究受到普遍而强烈关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鲁迅受到高度关注的时代,人们研究鲁迅,其实主要是出于鲁迅研究以外的目的,比如为了强调鲁迅的小说提出了中国革命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如革命领导权问题、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问题等,或者为了说明鲁迅代表了思想革命的要求,其成就在批判国民的劣根性。强调前者,是为了证明中国革命符合历史发展规律;强调后者,是为了打破现代迷信对思想的垄断,用鲁迅的旗帜引导一场新的思想启蒙运动。这时,鲁迅研究是一个思想博弈的平台,鲁迅研究的价值在这个平台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这样的文学批评,是有力的,批评家也因为引领了思想潮流而享受了无上的光荣。可是,时光流逝,当上述政治问题和思想问题已经不再影响日常生活时,人们的关注点转向了娱乐和消遣,鲁迅研究就风光不再,因为它与普通人无关了。它成了纯学术的问题。诸如鲁迅是政治革命旗手还是思想革命旗手之类,一般民众,甚至大部分知识分子,都不再关心。因而,鲁迅研究者再难以凭借鲁迅研究成为思想界的领袖。鲁迅研究尚且如此,别的作家研究就更难以引领思想潮流了。这说明,在文学无奈地被边缘化的时代,文学批评的影响力下降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