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7071(2009)05-0098-07 [收稿日期]2009-07-10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领域,论诗诗是一种独具魅力而又富于理论内涵的形式。与其他诗学批评方式相比,论诗诗不仅最具艺术气质,同时包含着渊深而广阔的阐释空间。从外在形态看,论诗诗似乎处于一种散在的状态,但从中又可以寻绎出某种内在的整体性,即一贯的诗学观念、鲜明的批评主体立场,以及系统的诗学价值标准等。 自唐代杜甫《戏为六绝句》开论诗诗风气之后,以诗论诗便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金元时期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更以大型论诗组诗的形式建构了中国古代论诗诗的里程碑。我们仅从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于1980年代初期编撰的《万首论诗绝句》中即可窥见这种独特理论形态的规模。更有意思的是,一些组诗标题直接效仿元好问,如王士祯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袁枚的《仿元遗山论诗》、谢启昆的《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张晋的《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廿四首》等。此种情形不仅说明元好问论诗诗影响之广,更可见出这种理论形态为论者喜爱程度之深。 然而,这种“以诗论诗”的理论形态,在思辨的、逻辑的现代理论形态面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缺憾,郭绍虞指陈道:“因为论诗绝句,毕竟是文学批评中一种特殊体裁,它的本身有很大的局限性。由于是韵语,不可能像散文这般的曲折达意,于是常因文词晦涩而引起误解,此其一。又由于篇幅太短,不可能环绕一个中心问题而畅发议论,于是又不免因琐屑零星而不易掌握全篇的核心,此其二。”[1](《后记》)然而,没有缺憾的理论是不存在的,文学批评的形态本该是多样的。而正是这种理论形态的特质乃至缺憾,造就了其独特的批评深度和魅力。论诗组诗有着与诗话或评点相比更奇特的韵味和穿透力,而某些已成为诗史上的经典名篇则超越了诗论的范围,具有了穿越时空的哲理价值。 一、以辨体意识营构诗学系统 论诗诗是作者以自己的审美观念、诗学标准对诗歌史或诗人、诗歌流派、作品所作的价值判断。论诗诗大多是有具体的批评对象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泛谈诗学观念的。从表现形态上看,论诗诗集中体现了中国诗学特有的辨体意识。关于“辨体”这个概念,虽然学术界使用颇为普遍,但由于中国古代文论的思维方式和表述习惯,似乎罕有学人对此作出明确的界说。笔者认为,辨体即以某种文体的体制特征为客观依据,以批评主体的价值取向为取舍或评价标准,对文学作品进行文类归属判断、正变源流描述、价值高下评析以及风格真伪辨别的文学批评方法及其批评实践活动。辨体是中国古代诗文评论中很多作者普遍秉持的批评角度和方法论,在诗学中则以诗的各种体式特征和审美风貌为辨析依据,对诗史上不同诗人、诗派或作品的正变源流加以考察和批评,从而得出价值判断。即如明人许学夷所言:“诗自三百篇以迄于唐,其源流可寻而正变可考也。学者审其源流,识其正变,始可以言诗矣。”[2](P1) 论诗诗的成熟形态基本上都是组诗,从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开始,论诗组诗的形式渐趋成熟,至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臻于全盛,以至成为后世论诗诗的效仿对象。这种大型论诗组诗的形式之所以广为论者所用,其原因就在于单首绝句很难全面阐发作者的诗学见解,而大型组诗则能突破这一局限,一方面能够展示诗史风貌,另一方面可以辨体意识对诗史作出选择与判断。如果说大型论诗组诗为论者提供了纵横上下的诗史空间,那么辨体意识则使论者有了个性鲜明的论诗视角与褒贬尺度。 论诗组诗所展现的诗史风貌异常宏阔和丰富。以此而著名于世的诗人大多在中国诗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他们有着深邃而宽广的目光,有着大气吐纳的胸襟,动辄以数十首的规模勾勒诗史、褒贬诗人、嗤点诗篇,非是偶然兴起或随意好恶,而是有着纵览千载的诗学眼光和史家气魄。论诗组诗之所以在诗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成为特殊的景观,是与其所展现的诗史风貌密切关联的。对此,很多学者都有清晰的认识,郭绍虞甚至认为,可以将论诗组诗作为诗学批评史去读,他说:“评论作家作品的大型组诗,涉及面广,自成系统,可以作为诗学批评史读。其中统论历代作家的,如元好问、王士祯、屈复、姚莹、况澄、朱庭珍、李希圣、邓镕诸家所作,可以作古代诗歌史或诗歌批评读;专论一代作家的,如虞鈖、冯煦论六朝人诗,谢启昆、俞国琛论唐诗,焦袁熙、谢启昆论宋诗;还有专论金元明清的,这些都可以作为断代的诗歌史或诗歌批评史来读;论一个地区的,如论湖北诗,论四川诗,论广东诗,都可以作为地方文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再如论女子诗,则可以作妇女史或艺文志读。”[3](《前言》)然而,大型论诗组诗的意义还不仅仅是诗歌史风貌的呈现,更在于诗人是以批评家的辨体意识来评价、选择诗史的价值判断。如果说诗歌史的框架给了诗论家一个广阔的视野,那么,辨体意识则给了诗论家以既有客观规定、又有主体尺度的视角。不论是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还是以后的仿效之作,都体现了诗史风貌和辨体意识的交融互济。 辨体在诗学批评中的功能非常重要,而且源远流长,魏晋南北朝时期钟嵘的《诗品》可以作为一个明显的开端,而后经唐、宋、金、元而臻于成熟,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戴复古的《论诗十绝》、严羽的《沧浪诗话》和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是诗评中辨体的显例。在明清时期,诗学中的辨体批评达于全盛。高棅的《唐诗品汇》、胡应麟的《诗薮》、许学夷的《诗源辨体》、王士祯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方东树的《昭昧詹言》等,都是诗学辨体中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