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论诗诗的理论特质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晶,刘洁,中国传媒大学 审美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24 张晶(1955—),男,吉林省四平市人,中国传媒大学审美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和古代文论研究。 刘洁(1971—),女,辽宁省大连市人,中国传媒大学在读博士生,主攻中国文学。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论诗诗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一种独具魅力而又富于理论内涵的形式。从外在形态看,论诗诗似乎处于一种散在的状态,但从中又可以寻绎出内在的整体性,即一贯的诗学观念、鲜明的批评主体立场以及系统的诗学价值标准。论诗诗具有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大型组诗所展示的诗史风貌;二是以辨体意识对于诗史的选择与判断。论诗组诗的标准,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辨体意识。论诗组诗具有浓厚的情感色彩和强烈的指向性,体现出鲜明的诗学立场。作者以之评价不同的诗人、诗作就会产生鲜明的情感反差,从而激发了论诗诗中的活性因素。论诗诗不是抽象的概括或枯燥的说教,而是以审美意象来呈现其诗歌美学观念的,而这种审美意象产生的契机则是感兴的生发。论诗诗中的名言往往超越了一般的诗歌批评,而升华为一种诗性哲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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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7071(2009)05-0098-07 [收稿日期]2009-07-10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领域,论诗诗是一种独具魅力而又富于理论内涵的形式。与其他诗学批评方式相比,论诗诗不仅最具艺术气质,同时包含着渊深而广阔的阐释空间。从外在形态看,论诗诗似乎处于一种散在的状态,但从中又可以寻绎出某种内在的整体性,即一贯的诗学观念、鲜明的批评主体立场,以及系统的诗学价值标准等。

      自唐代杜甫《戏为六绝句》开论诗诗风气之后,以诗论诗便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金元时期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更以大型论诗组诗的形式建构了中国古代论诗诗的里程碑。我们仅从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于1980年代初期编撰的《万首论诗绝句》中即可窥见这种独特理论形态的规模。更有意思的是,一些组诗标题直接效仿元好问,如王士祯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袁枚的《仿元遗山论诗》、谢启昆的《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张晋的《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廿四首》等。此种情形不仅说明元好问论诗诗影响之广,更可见出这种理论形态为论者喜爱程度之深。

      然而,这种“以诗论诗”的理论形态,在思辨的、逻辑的现代理论形态面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缺憾,郭绍虞指陈道:“因为论诗绝句,毕竟是文学批评中一种特殊体裁,它的本身有很大的局限性。由于是韵语,不可能像散文这般的曲折达意,于是常因文词晦涩而引起误解,此其一。又由于篇幅太短,不可能环绕一个中心问题而畅发议论,于是又不免因琐屑零星而不易掌握全篇的核心,此其二。”[1](《后记》)然而,没有缺憾的理论是不存在的,文学批评的形态本该是多样的。而正是这种理论形态的特质乃至缺憾,造就了其独特的批评深度和魅力。论诗组诗有着与诗话或评点相比更奇特的韵味和穿透力,而某些已成为诗史上的经典名篇则超越了诗论的范围,具有了穿越时空的哲理价值。

      一、以辨体意识营构诗学系统

      论诗诗是作者以自己的审美观念、诗学标准对诗歌史或诗人、诗歌流派、作品所作的价值判断。论诗诗大多是有具体的批评对象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泛谈诗学观念的。从表现形态上看,论诗诗集中体现了中国诗学特有的辨体意识。关于“辨体”这个概念,虽然学术界使用颇为普遍,但由于中国古代文论的思维方式和表述习惯,似乎罕有学人对此作出明确的界说。笔者认为,辨体即以某种文体的体制特征为客观依据,以批评主体的价值取向为取舍或评价标准,对文学作品进行文类归属判断、正变源流描述、价值高下评析以及风格真伪辨别的文学批评方法及其批评实践活动。辨体是中国古代诗文评论中很多作者普遍秉持的批评角度和方法论,在诗学中则以诗的各种体式特征和审美风貌为辨析依据,对诗史上不同诗人、诗派或作品的正变源流加以考察和批评,从而得出价值判断。即如明人许学夷所言:“诗自三百篇以迄于唐,其源流可寻而正变可考也。学者审其源流,识其正变,始可以言诗矣。”[2](P1)

      论诗诗的成熟形态基本上都是组诗,从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开始,论诗组诗的形式渐趋成熟,至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臻于全盛,以至成为后世论诗诗的效仿对象。这种大型论诗组诗的形式之所以广为论者所用,其原因就在于单首绝句很难全面阐发作者的诗学见解,而大型组诗则能突破这一局限,一方面能够展示诗史风貌,另一方面可以辨体意识对诗史作出选择与判断。如果说大型论诗组诗为论者提供了纵横上下的诗史空间,那么辨体意识则使论者有了个性鲜明的论诗视角与褒贬尺度。

      论诗组诗所展现的诗史风貌异常宏阔和丰富。以此而著名于世的诗人大多在中国诗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他们有着深邃而宽广的目光,有着大气吐纳的胸襟,动辄以数十首的规模勾勒诗史、褒贬诗人、嗤点诗篇,非是偶然兴起或随意好恶,而是有着纵览千载的诗学眼光和史家气魄。论诗组诗之所以在诗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成为特殊的景观,是与其所展现的诗史风貌密切关联的。对此,很多学者都有清晰的认识,郭绍虞甚至认为,可以将论诗组诗作为诗学批评史去读,他说:“评论作家作品的大型组诗,涉及面广,自成系统,可以作为诗学批评史读。其中统论历代作家的,如元好问、王士祯、屈复、姚莹、况澄、朱庭珍、李希圣、邓镕诸家所作,可以作古代诗歌史或诗歌批评读;专论一代作家的,如虞鈖、冯煦论六朝人诗,谢启昆、俞国琛论唐诗,焦袁熙、谢启昆论宋诗;还有专论金元明清的,这些都可以作为断代的诗歌史或诗歌批评史来读;论一个地区的,如论湖北诗,论四川诗,论广东诗,都可以作为地方文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再如论女子诗,则可以作妇女史或艺文志读。”[3](《前言》)然而,大型论诗组诗的意义还不仅仅是诗歌史风貌的呈现,更在于诗人是以批评家的辨体意识来评价、选择诗史的价值判断。如果说诗歌史的框架给了诗论家一个广阔的视野,那么,辨体意识则给了诗论家以既有客观规定、又有主体尺度的视角。不论是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还是以后的仿效之作,都体现了诗史风貌和辨体意识的交融互济。

      辨体在诗学批评中的功能非常重要,而且源远流长,魏晋南北朝时期钟嵘的《诗品》可以作为一个明显的开端,而后经唐、宋、金、元而臻于成熟,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戴复古的《论诗十绝》、严羽的《沧浪诗话》和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是诗评中辨体的显例。在明清时期,诗学中的辨体批评达于全盛。高棅的《唐诗品汇》、胡应麟的《诗薮》、许学夷的《诗源辨体》、王士祯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方东树的《昭昧詹言》等,都是诗学辨体中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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