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最近读了李辉的《残缺的窗栏板》(《收获》,一九九五年第一期),文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一代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和批判精神,以及如何更正确、更理性地反省红卫兵理想主义和批判精神的不足恃,从而更好地认识和评价现实。这个题目非常大,非常重要。 李:题目大文章就不好作,但问题还是应当提出来。这不仅仅涉及到历史反思,也是关于如何看待文化和精神状态,如何走出历史误区的问题。当然,把这个问题说完整、全面、符合历史事实并不容易。 王:我觉得不仅红卫兵这一代有这样一个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甚至人的一生始终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关联与掌握问题。完全没有理想是可悲的,但要执著于某种先天就带有缺陷,至少是比较幼稚的理想,然后变得偏执,甚至把理想变成一种自我欣赏、一种自恋、一种(用李辉文章的话说)膨胀以至疯狂,那就会产生很可怕的后果。一位西方哲学家说通向地狱的道路,很可能是用关于天堂的理想铺成的。 李:这牵扯到对理想怎么看。过去我们习惯的做法是确定一个唯一的、涵盖一切的理想,说它是好的、每个人都必须有的,在这样的定式下,要求每个人按同一标准来接受理想。在现实生活当中每个人的情况有很大不同,他们的生存环境、性格兴趣、知识结构、对自己的要求都不一样,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行不通的。理想也是多种多样不同层次的,它可以是政治理想,可以是道德理想,也可以是价值判断上的理想。一个中学生的理想可能就是想当一个飞行员、宇航员,它与人们所说的终极关怀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与此相类似的理想的存在,我认为都是非常合理的。 陈:这话题使我想起最近举办的一次“老三届”晚会。从电视上看完这台节目颇令人叹息。其实我也接到了邀请,因为怕上电视,所以我没有去。铁生去了,因为拗不过老同学的盛情。事后我问他的感觉,他说惨就惨在会场上没什么反应——这与我看电视的感觉相同。这场面使我觉得很有一点象征意味,反复吟唱“青春无悔”之类究竟还能在这个时代激起多少涟漪?我很难过,难道我们的生活哲学都贫困到如此地步了吗?连语言也显得那么苍白空泛,没有生气。 李:这恰恰是那个时代造成的。热衷于历史留恋的人和生活中的人脱节了,精神难以产生共鸣。 陈: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都没有进步吗?怀旧当然可以,但应有新的哲学高度对那段历史加以审度,对那时的思想加以反省,对现实生活加以观照。 李:我也有同感,会上没有一句话对那个年代进行反省。有意思的是请了一位特级教师、中学的校长上场,代表教师向老三届的同学表示敬意。真是奇怪,历史告诉我们恰恰是老三届中的红卫兵学生对教师冲击最大。 王:每一代人都是很珍惜自己青春的。即使青春是在胡同串子的生活中度过的,他长大以后回忆起来仍然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情感。这与对某一时期社会历史的评价不一定要纠缠在一起。对一个人来说青春只有一次,不论赶上什么年月也是珍贵的。王朔的《动物凶猛》(拍成电影叫《阳光灿烂的日子》)写一群中学生百无聊赖,打群架,拍婆子,到老莫“撮”。那是文革后期,干部去了干校,老三届的上山下乡,也没什么大事了,社会秩序也乱了。他们对自己的青年时代也是怀念的。你们说到老三届,使我想到我也很快要参加一个活动,我们年年有,就是五十年代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团干部聚会。这些人也都经历过种种坎坷,埋头苦干,很少有飞黄腾达的,而且不少人已进入退休年龄。我们聚会的时候往往有一个调子——想我们当年多好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思想好,批评自我批评好,什么都好。也看不到当年我们很纯很正的理想主义中的起码是简单幼稚的成分。作为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珍惜,这有可以理解的一面;但要作为社会历史的评价,如建功所说这就是哲学的贫困了。我们不能把当初的那点理想当成一把剪刀来剪裁现实,更不能用它来剪裁旁人。人人都得符合我十八岁甚至十六岁时树立的理想,不符合就痛恨或是声讨,这是不可以的。现实是不断发展的,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这变化太大了。人的理想也是不断变化的,有一部分理想已经实现,比如国家独立了,大陆统一了,工业基础也建立起来了;有一部分理想在实现的过程中它变了样了,比如社会治安问题比五十年代更复杂也更艰巨了;还有一部分理想压根儿就不切实际,比如要求人人都掌握客观规律,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客观规律,这谁能做得到呢?所以我觉得理想本身就应当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而且需要有新的东西不断丰富和补充,要用实践和生活不断充实我们的理想,充实我们的哲学。 青春无悔我觉得也对,很简单,因为悔也没用。知识青年说我们上山下乡是有收获的;我没上山下乡,而是随着中国人民革命的高潮,中断了学习,出来做团的工作,更无悔了,我们革命,我们比谁都光荣;五十年代一些年轻人被选送到苏联去学习,他们也无悔;王朔他们也无悔,也在胡同的生活中成长起来了,闯来闯去也看透了人生的许多东西。青春无悔并没有提供什么思想的武器。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对自己青春的珍惜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礼崩乐坏人欲横流的现实似乎把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想撞碎了。 李:你说的这些我同意,对个人来说青春无悔是可以的,但在青春无悔的言词下面掩盖对现在的年轻人或新事物的否定,这就很可怕。例如用过去的理想标准指责现在的年轻人无理想、无信仰、政治观念淡化、拜金主义等等,而被指责的有些东西可能恰恰是历史的进步或有待实践进一步检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