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时间:叙事时间的出场

作 者:

作者简介:
马大康,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马大康(1947—),男,浙江温州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文学与时间密切相关,可以说,时间意识变化往往会促成文学形态,乃至文学整体的变革。时间的历史化,是时间在小说中真正出场并获得应有地位和实质性意义的决定性因素,同时,也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时间的“虚化”和独立,则是叙事时间自觉出场的基本前提。随着人的个体性的发展,时间被打上鲜明的个人体验的印记,成长为个人生命时间,从而为虚构叙事重新塑形,并促成文学的变革。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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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嗒卡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

      ——福克纳

      文学诞生之初,文学中的时间意识就相伴出现了。譬如《诗经·豳风·七月》就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四月莠葽,五月鸣啁。八月其获,十月陨萚。”① 其中,时间具体表现为节气物候的嬗替,只不过这时间与叙事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在关联,主要用于起兴而已。文学中的时间意识有一个从萌芽到成熟的过程,它随着文学,特别是人类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反过来,时间意识的发展变化也促成了文学的发展和变革。然而,文学中时间意识的真正觉醒,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这期间,时间的历史化、时间的“虚化”和时间的个体化,都为文学打上自己的印记。

      一

      儿童“故事”往往有一个固定的开头:“从前……”。这一模式适巧道出叙述的时间性原则:任何事件只要被叙述,它都无可挽回地被推入“过去”之中了②。哪怕是正在发生的事,在叙述中也无可奈何地沦为“过去”而与“现在”拉开了距离。“从前”创造了时间间距,而且这距离又是任意设定的、模糊的,是非历史的距离,从而将故事叙述与诸如“元狩四年春……”(《史记·将军骠骑列传》)之类历史叙述相区分。“故事”这种模糊、非历史的时间间距,既符合叙述的时间原则,又为作家创作带来极大便利。往事不可追,由于时间的不确定性和非历史性,它也不可究诘,毋须究诘,这不正为想象提供了最好的用武之地?“从前……”这一习常的叙述时间模式,曾经为多少儿童打开幻想的翅膀,将他们带到一个奇异而温馨的世界,滋润着他们的心田,并成为他们日后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珍贵馈赠。走进故事,你就跨入了文学时间,一种区别于日常的正在流逝的当下时间的文学时间;走进故事,你就跨入了异在世界,一个区别于充满真实的烦扰纷争的现实世界的想象世界。“从前”这一时间概念,恰好成为特征鲜明的分水岭,它作为一种叙述的时间标志,日渐培养起儿童区分想象界与现实界的能力。

      较之于日常时间,故事中的叙述时间却更为简单,它往往被压缩成单线索连贯发展,同情节的自然进程相吻合,紧紧粘附在情节上。叙述时间尚没有从故事情节中独立出来,叙述秩序没有跟情节秩序相剥离,它们没有被抽象出来重新加以组合。尽管叙述节奏可以被改变,但是,不能改变它前后相续的流向。这就是说,虽然故事以强调时间性的“从前”开头,但仍然是沿袭了习常的时间观念,叙述时间本身并没有得到重视,它总是隐失于情节、事件之中而得不到彰显。

      古代小说的时间形式跟儿童故事有很大的相似性,大体上是连贯有序发展的。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陈平原概括说明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时间特征,他说:“尽管有个别文言小说家偶尔采用倒装叙述,直到十九世纪末,艺术成就较高、在中国小说史上占主导地位的长篇章回小说,仍然没有把《左传》的‘凌空跳脱法’付诸实践。因此,可以这样说,到二十世纪初接触西洋小说以前,中国小说基本上采用连贯叙述方法。”③ 赵毅衡在分析小说时序问题时,也同样认为,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中大部分倒述是技术性的:一种是在人物出场时说一说此人的过去;另一种是情节线索交叉又无法同时叙述,只能先说完一线索再倒述另一线索。但是,“这些倒述,都不是有意破坏叙述线性,相反,是保持叙述线性必须使用的方法。传统的白话小说的倒述不外乎这两种,因此,其叙述主线的清晰性很少受到时序变位的破坏。”至于预述,也同样对叙述线性破坏不大④。《三国演义》叙述了魏、蜀、吴争霸的历史故事,视界恢宏,线索交错,千变万化,但是,却能够精于运思,工于编织,前后照应,有条不紊,仍旧保持了叙事的清晰脉络,故毛宗岗称赞其“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结,或此未结而彼又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⑤。古代中国,无论是文章或戏剧,时序错乱总是被视为弊病。李渔曾以制衣作为例子来说明编戏,他说,编戏先要将材料剪碎,后再凑缝成衣。“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⑥ 撰文和编戏都得细针密线,前后相顾,并且要“减头绪”,以使情节线索连贯有序。

      这种连贯有序的时间观实质上是自然时间观。《周易·系辞》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⑦ 虽然在日月寒暑交替的背后隐含着阴阳消长变化思想,但毕竟是从自然物象变化来感受时间的。在乾卦中又称:“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⑧。它以自然物候变化为参照,将自然物候变化加以神话化来解释时间,这正是巫术思维的特点。因此,时间也就被涂上神话色彩,它往往既是自然时间,又是神圣时间。自然时间是连贯有序的,反映在小说叙事中,时间秩序也不容轻易变更。周振甫就认为:“中国的小说家以时间整体观为精神起点,进行宏观的大跨度的时间操作,从天地变化和历史盛衰的漫长形成中寄寓着包举大端的宇宙哲学和历史哲学。”⑨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宇宙、历史、人事相互间存在对应关系,其中,宇宙的变化最终决定着历史和人事的变化。宇宙是根本,是解释历史变迁、人事更替的出发点。它反映在小说上,则是自然时间或带有神话色彩的神圣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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