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语言冲突与阐释漩涡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陆正兰,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元语言对文本的压力,使文本产生意义:不是文本要求元语言来阐释它的意义,而是元语言强迫文本产生意义,元语言不允许文本没有意义。表意过程的所有环节都在参与构筑阐释用的元语言集合,例如文本本身提供了元语言的许多元素。不同的元语言应当位于不同层次上,但是各种元语言因素构成的不同集合,也可以在同一层次的同一个阐释行为中起作用,这时候它们之间就可能产生冲突,形成阐释漩涡:此时两种相反的意义并不相互取消,反而共同起作用,创造一个阐释漩涡。当这种阐释漩涡发生在元元语言层次上,可以称为评价漩涡,或意识形态漩涡。“现代性方案”就是不断克服单一评价体系的独断,使多态性成为全球化转型的必然条件。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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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元语言与意义

      元语言是文本完成意义表达的关键:意义就是“可翻译性”,意义的存在条件,在于可以用别的语言解释。而任何“翻译”,不管是翻译成外语,还是翻译成“解释语言”,都必须依靠各种元语言,依靠能使文本在阐释活动中显现为意义的一套规则集合。

      阐释者使用不同的元语言集合,就会得出不同的意义,反过来说,阐释者得出不同理解,原因就在于使用不同的元语言集合。不同的阐释者完全可以采用不同的元语言集合,这就是为什么同一文本能产生无穷的歧义;同一个阐释者也可以前后使用不同的元语言集合,这样他的理解就会先后不同,他改变了对文本原先的理解。

      这些元语言产生的歧义,是元语言的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每次阐释所用的元语言集合,构成可以很不同。但是本文要讨论的,是一种特殊情况:在同一个阐释主体的同一次阐释努力中,使用了两套以上不同的元语言集合,那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尤其是当两套元语言集合产生完全相反的意义,会不会一个意义取消另一个意义?如果两套元语言集合同样有效,两个冲突意义并立,文本将如何在阐释中立足?这就是本文标题所说的元语言冲突导致的“阐释漩涡”。

      本文将仔细讨论这种元语言冲突的符号学发生机制,探讨它在文化运作中起什么作用,尤其是在意识形态对社会文化的调控中起什么作用。实际上元语言冲突造成的阐释漩涡,在当代文化中极为普遍,只是学界没有注意。迄今为止,无论是在文化学、语言学实践中,还是在符号学学理上,不仅中国学界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世界符号学界也没有人论及这个问题。

      自从上世纪初语言学界、符号学界提出“元语言”概念,至今关于元语言的文献已经汗牛充栋,但是从来没有人谈到过元语言冲突。其原因是,至今学界认为不同元语言分布在不同层次上,上一层元语言的产生,目的是为了消除、解决下一层语言(该元语言的对象语言)中出现的矛盾冲突。这样一来,元语言之间,从分布位置上,从功能定义上,就排除了冲突可能。

      因此,本文对同层次元语言集合冲突的讨论,不得不是探索性的。

      二、“断无不可解之理”

      元语言不仅是意义实现的先决条件,也是意义存在的先决条件:面对一个文本,任何阐释努力背后必须有元语言集合,这样文本才必定有意义可供阐释:文本并不具有独立的本体存在,文本面对阐释才存在。

      那么,阐释者怎么知道某个文本必定有意义?怎么知道他的阐释努力必定能取得一个意义?因为阐释者总有一个元语言集合可用,而元语言集合产生的目的就是从文本中推压出意义。此言听来似乎是因果循环,实际上却是人类符号表意中的一个根本性悖论:不是信息要求相应的元语言来阐释它,而是元语言强迫信息产生可解的意义。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曾经指出过:用语音拟声与拟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本方式。语音拟声,是正常的语言功能;语音拟意,却非常特殊,钱先生称之为“拟声达意”:“象物之声,而即若传物之意,达意正亦拟声,声意相宣(the sound as echo to the sense),斯始难能见巧。”①

      钱先生是在讨论《诗经》时提出这个概念的。《诗经》用于形容“忧心”的叠字很多,摘抄部分如下:

      我心惨惨(《大雅·抑》);忧心炳炳(《小雅·頍牟》);忧心奕奕(《小雅·頍牟》);忧心殷殷(《小雅·正月》);忧心钦钦(《秦风·晨风》);劳心博博(《桧风·素冠》);忧心惙惙(《召南·草虫》);忧心忡忡(《召南·草虫》)。

      《尔雅·释训》认为“殷殷、惸惸、忉忉、博博、钦钦、京京、忡忡、惙惙、炳炳、奕奕”,都是一个意思:“忧也”。但是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惨惨”、“忡忡”)后世获得形容心情的固定意义,其余只是对“忧心”的一种“拟音”,实际上任何字音都可以用得。如果要问无意义的词如何能表现“忧心”?原因很简单:文本已经指出了它们用来表达“忧心”,上下文的压力,迫使它们不可能有别的意义。

      同样,“香稻啄余鹦鹉粒”为什么必须是通顺的诗句?因为诗歌解释的元语言迫使其混乱的词序重构到可理解的程度;乔姆斯基在1957年造出来挑战语法概率论模式的句子“无色的绿思狂暴地沉睡”②究竟为什么有意义?赵元任在他的名文《从胡说中寻找意义》中证明:在释义压力下它必须有意义,不然信息无法完成表意过程③。《爱丽丝奇遇记》中爱丽丝在国王房间中发现的那首胡诌诗(“Twas brillig,and the slithy toves……”)整篇音韵铿锵煞有介事,却无一有意义的词,为什么批评家R.P.布莱克穆尔盛赞此诗是“艺术中成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整个运动的先驱”④?徐冰的《天书》两千字中,没有一个能认出的汉语字,为什么有七十多篇论文讨论其意义?因为艺术文本本身改造了阐释元语言集合,使它对这个传统上认为无意义的文本施加了强制性压力,迫使它们不得不产生意义⑤

      因此,当阐释面对一个“无法理解”的文本,阐释者会从各个方向收集元语言元素,直到藉此生成的元语言集合对文本产生足够的压力,迫使它产生意义。谢榛《四溟诗话》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也”。何文焕在《历代诗话索考》一文中反驳说:“解诗不可泥……而断无不可解之理”⑥。“泥”就是纠缠于不可解的、表面上不通的文字,实际上各种元语言因素的效应,完全能使阐释摆脱字面意义的纠缠。元语言因素积累达到足够的压力,就不存在“不可解”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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