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为一种美学景观的“波希米亚”文化现象的理解,是一个有趣而迫切的审美文化命题。事实上,“波希米亚”已成为人们触目可及的语汇,世界各地城市不断增生波希米亚文化现象:格林尼治艺术家村、圆明园画家村、迷笛音乐节,渐次流行的嬉皮、朋克、波普、行为艺术、家具室内设计、左岸咖啡、上网、背包旅行等等,这些话语、事件及其行为主体——作家、艺术家、年轻人,一起构建了城市新鲜活力景观。如此景观迫切需求来自审美理论的辨析。另一方面,就内在的学术层面而言,波希米亚是西方现代历史上特殊的艺术文化现象,它先后经历了第一代波希米亚、第二代波希米亚、先锋派波希米亚、“垮掉的一代”、“反文化运动”等历史阶段,涉及众多文艺思潮和人物。显然,系统梳理西方波希米亚历史,通过对波希米亚身份主体、时空边界、精神谱系的美学边界清理,设法提出这个对象整体的、基本的、可理解的结构与动态,呈现波希米亚全局景观,将使我们对西方艺术文化有新的认知。 一、波希米亚的身份主体 谁是波希米亚人? 波希米亚人是对新生代文人、艺术家之称谓,然而浏览不同语境称述,会发现波希米亚主体有相当的模糊性,比如,作家雨果把其笔下吉普赛女郎称呼为波希米亚人,学者白璧德称放荡的浪漫主义者为波希米亚人,而20世纪的文艺批评家桑塔格被时人毫不客气地定性为波希米亚人。的确,宽泛意义上,波希米亚人包含庞杂的身份主体,名词下黏糊着一团巨大的四处伸张的混沌,以至英国学者伊丽莎白在2000年触及这个话题时,仍惊呼:“谁是波希米亚人?谁是真正的波希米亚人?”甚而绝望地断言“试图定义波希米亚和波希米亚人的努力是复杂的,也是令人受挫的”①。 波希米亚身份之混沌给研究铺染了一团迷雾。转换视角,事情其实简单,这是一个共时性还是历时性“看”的逻辑问题。换言之,对一个概念的理解,必须将其理论历史化。 波希米亚人(Bohemian),词根来自于法文“la Boheme”,原意是法国人对居住在捷克西部以布拉格为中心地区的吉普赛人的称呼。吉普赛人,一个以流浪和占卜生活为主的游牧民族,原居住在印度西北部,10世纪开始向欧洲内陆迁移,集中在一个名为“波希米亚”的中欧内陆国家。14世纪时,“波希米亚”被定义为“波希米亚的居民”。17世纪法兰西学院编辑的第一版《辞典》里,开始有了新的含义,意指“生活放荡不羁的人”②。新内涵的添加反映出几个世纪以来法国人对来自波希米亚吉普赛人的观感。在法国人的想象中,“波希米亚人”会让他们联想到四处漂泊的吉普赛人,一群来自社会之外的人,不受传统束缚,有一些神秘的启示。直到19世纪,这个吉普赛人的特定称呼渐渐被法国人延展用来代指那些处于流浪状态、赤贫的整个巴黎地下世界人群。1843年由埃内里和格郎热根据埃仁·苏小说《巴黎的秘密》改编的《巴黎的波希米亚人》表现的就是一些以不得已手段谋生的小人物,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骗子号称“波希米亚之王”。 19世纪30年代,巴尔扎克在他的杰作《幻灭》第二部场景中捕捉该语词,开始将它与聚居在巴黎贫穷而冒险的年轻文人相连。1834年,剧作家普里瓦在其出版的巴黎生活散文集中,隐约将现代艺术家描述为波希米亚阵营中的成员。1840年巴黎《艺术家》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画家孔西延斯的文章,其中他被明确指出是一个波希米亚人。他具有绘画天赋,但工作不够勤奋,总耽搁于流浪的生活。他是那些独享小酒馆乐趣的艺术家中的一员。从这篇文章中可以清楚看到,19世纪从流浪的波希米亚种族向艺术家身份的过渡,虽然这里波希米亚式艺术家具有的是贫穷、懒惰、缺乏远见、没有意志力等负面特征。关键转折点乃是1845年巴黎诗人缪尔热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波希米亚人:巴黎拉丁区文人生活场景》,该作品以他自己及画家库尔贝、诗人波德莱尔等拉丁区文人生活为蓝本,生动勾画不名一文的艺术家在巴黎拉丁区的悲喜场景。小说文题明白将这个词与艺术、艺术家概念直接等同,1849年编成戏剧表演后,获得出乎意料的巨大成功,默默无闻的巴黎艺术家们生活开始得到世人好奇的关注,在法国社会文化舞台开创了一个特别的波希米亚艺术家圈子。1896年,著名歌剧家普契尼在缪尔热作品的基础上改编出歌剧《波希米亚人》,成为经典名剧,在全西方范围内掀起了对吉普赛式艺术家和他们生活方式的热烈崇拜之风。 自此,“波希米亚”这个词广泛流传,被当作一个普遍形容词,和不同的艺术、学术社群产生关联,用来喻指那些不一定贫穷落魄但一定自由、有才华、浪荡的年轻文人、艺术家。19世纪末,流浪或居住在巴黎蒙特马特、蒙巴那斯地区以毕加索、阿波里奈尔、莫迪利亚尼等为代表的文人、艺术家,人们统称为波希米亚人。此后也用来指谓1910年始聚居在美国纽约格林尼治村的一群从事先锋艺术创作的年轻男女。比如刘易斯·科塞在《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中写道:“这个为了反叛小镇市侩作风和寻求一个反常规的共同体,一方面是年轻的文人和艺术家的世界,一方面是美国激进运动的世界,在这两个世界的汇合处,年轻知识分子的波希米亚生活创造了一种独具特色和反象征的叛逆文化。”③ 科塞没有阐明如此称谓的前因后果,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设定性口吻,标志波希米亚人的先锋艺术家身份和人文知识分子内涵。这种意义上的格林尼治村波希米亚人一直延伸到20世纪50年代该村村民金斯堡、凯鲁亚克等“垮掉的一代”作家,而“垮掉的一代”的生活方式、精神气质又被60年代的嬉皮士文化悉数继承,衍生为一场波及数众、对美国和全世界都影响深远的公众文化运动。至此,波希米亚群体急速扩张,跳出狭窄的文人、艺术家圈子,广泛纳入嬉皮士、朋克、摇滚歌星、同性恋者等人物,到90年代融合嬉皮与雅皮的布波族出现,它已经成为一个声势浩大的“新新人类”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