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争鸣》编辑部给我发来67篇文章,凡三十四万余言,都是他们,杂志近两年在专栏里发表的,这个专栏叫做“新世纪文艺理论话题性笔谈”。读过之后怎样概括我的整体感受,如何作一总体评价呢?显然,这是编辑部的一个有意识的策划,一个大动作。2003年第5期专栏开设的时候,有一篇“编者小识”,表达他们的意图,那里面说,“提出‘新世纪文艺理论’,并不是一个值得认真推敲的谈话主题,历史的发展也从不会那样简单,说到了一个新世纪,就一定得有一种‘新世纪文艺理论’,更何况作为有关文艺的理论基石,它往往应该是稳定的,不但能横向概括时代,更能纵向说明长时段的历史演化。我们明白,在‘世纪’和‘文艺理论’之间并没有一个线性的并进的关系。”对于这段话,我是赞成一半,不很赞成的也有一半。曾经有一段时间,“新千年”成为全世界媒体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语,照有些人的说法,似乎一进入21世纪,人类在各个方面都将与既往告别。其实,“世纪”只不过是一种计算年代的单位,6世纪的编年史家狄奥尼西开始确立“公元”,以耶稣诞生为起始,近代史家普遍认为他的推算有三到五年的误差,不过已经没有办法修正,如果修正了,进入新世纪也就提前三到五年了。所以,“世纪”转换与人类的生活和命运,当然也与文艺理论,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关系。这是我赞成“编者小识”的那一半。但是,最近一二十年,世界和中国发生着极为深刻的变化,广泛涉及到各个领域,这也是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必须正视的事实。社会历史的发展,有渐进和突进之分,现时代恐怕是一个突进的时代。世界的格局,人们的物质生活方式和文化生活方式,人们的思维方式,与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有了太大的差别,并且还在以很高的速率变化着。我们的文学艺术、我们的文艺理论如何应对这个变化,是一个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理论,理所当然地,新的时代会增添文艺理论的新话题。当下我们的文艺理论的问题在哪里?可不可以说,我们的文艺理论学科发展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还没有找到有自己时代特色的学术话题,还没有找到能够回应时代生活变化的学术话题,至少是在核心的学术话题上还远没有形成共识。如果这样说不算毫无道理的话,那么,说“提出‘新世纪文艺理论’,并不是一个值得认真推敲的谈话主题”,只能看作编者的谦虚和客套,因而不能完全赞同。对于《文艺争鸣》“话题性笔谈”的设计,对于杂志上已经发表的许多“话题性”文章,给予必要的注意和相当的肯定,也就是很平实的评价了。 原是让我就专栏写一篇述评,这是我所难以胜任的,六十多篇文章涉及几个专门方向,有些问题,我不但缺少深入研究,连细致了解也谈不上。我只能综合地谈三点粗浅的读后感触。 第一,关于学术研究之“预流”。1930年,陈寅恪提出以“预流”与否判定学术研究境界之高下,其《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注: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6页,第246页。)预流,就是参预到潮流里,参预到主潮里,其前提是具备学术研究的时代意识和时代感觉——自觉认识所处的学术时代的特征、发展趋势和对学人的要求。做研究工作的人,要明白自己所处时代要解决的核心的学术问题是什么,文学观念可能有哪些选择,研究方法可能有哪些选择;哪些是已经、甚至早已解决的问题,哪些是尚未解决而亟待解决的问题,哪些是尚未被人们察觉的潜隐的问题;哪些是关键的重要的问题,哪些是枝节的琐细的问题。1934年,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里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注: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6页,第246页。)预流,不是追逐世俗的风尚,不是刻意标新立异,而是仰承学术发展的主脉,参加到本时代重大问题的探讨、思考和解决的努力之中,为的是开拓区宇,运用新的方法,提出新的观点、建立新的体系。《文艺争鸣》所列话题有没有新颖性?有没有现今时代的特色呢?我们可以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背景上作些比较。例如,朱寨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注:朱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介绍,新中国第一次有全国影响的文艺论争发生在1949年,话题是“关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1952年有“关于创造新英雄人物”的讨论,其后还有关于典型问题、关于形象思维问题的讨论。再如,白烨先生编著的《文学论争二十年》(注:白烨编著:《文学论争二十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附录中包含“人性论争三十年”等后续篇目。)描述,70时代末期以来的文学论争,其中有“‘共同美’问题”,“‘朦胧诗’问题”,“‘向内转’问题”,等等。而这次《文艺争鸣》的话题呢?随手拈几个例子,在“媒介话题”下有《媒介变化与视觉文化的崛起》,在“情感话题”下有《全球信息文化语境中的情感修辞学》,在“语言话题”下有《能指盛宴年代的汉语文学》,在“社会话题”下有《大众传播与文学功能的重新审视》,在“批评话题”下有《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演进》,这些话题都是在世纪转换前后出现的,是与社会的实际、文化的实际、文学艺术的实际相关联的,是此前50年、40年、20年、20年没有出现,也不大可能出现的。从以上简略列举也可看出,文艺理论话题因时而异,不是出于少数人随意造作,而是有其背景缘由。即以“媒介话题”而言,1998年5月联合国新闻委员会定名“第四媒介”(注:有学者提出不同理解,认为:“网络媒介已为人类信息传播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它是相对于现实世界而存在的人类精神交往的第二世界,而不只是所谓的‘第四媒介’而已。”见:张允若《关于网络传播的一些理论思考》,《国际新闻界》,2002.1。这类关于“网络媒介”的不同理解,对我们的讨论没有妨碍。),即由互联网传送的媒体,很快,人们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汹涌澎湃的第四媒体冲击波。文学和文学理论,受到的冲击也非常之大。个人电脑加上网络,改变着文学的写作方式、传播方式和接受方式,看来也势必会对文学的边界有所修改,对人们的文学观念有触动、有挑战。谈媒介与文学变化,说它是一个“新世纪文艺理论话题”,是值得严肃思考的文艺理论话题,并无不当。还有,若干年来,无论国外还是国内,文学逐渐从社会文化生活的中心向边缘滑落;艺术的消费性、娱乐性与意识形态性、审美性的关系在变化,前者日益上扬,后者则有日渐收缩之势;纯文学与杂文学、非文学界限的模糊,非虚构的叙事与虚构的艺术性叙事争夺受众,“作家”涵义的变化……这些现象都已经进入文学理论家的视野。陈寅恪当年说王国维等人开拓新领域,重要条件是能取“地下之新材料”。我们今天开拓新领域,重点是广泛地调查和深切地体验现实生活中的新材料,我从几十篇文章中能够感觉到学者们的这方面意向。21世纪将有三大问题:种族问题、性别问题和生态问题。前两项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后一项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三者都可能落脚为文化问题,笔谈中对这些或多或少有所涉及。总之,笔谈较为集中地体现了学者们“预流”的意向,很值得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