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叙述与性别建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传霞,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济南 250022)

原文出处:
湘潭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人的自我主体性是现代西方哲学的核心理论,而这种理论是建立在少数男性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之上的。后现代主义哲学瓦解了人的主体说,认为主体是被建构的,而不是完整独立、恒定不变的。女性主义者将这些研究成果纳入性别研究领域,提出主体性是男权压迫和男权控制的形式,作为人的主体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性别主体,也是被建构的,而文学叙述是现代性别建构的重要场域。现代社会不平等的性别权力秩序和男性主体地位的确立,在于掌握了话语权的男性建立了一套“男性化主体”的自我再现系统,而女性的屈从和他者地位的形成,也是在于女性被剥夺了再现自我和他人的权力。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8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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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02;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5981(2008)04-0075-06

      一、自我主体与性别建构

      人的自我主体性是一个现代性的哲学命题,它是建立在对西方中世纪所流行的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的挑战与反抗上。西方现代哲学认为人是世界的中心、主体,是一切知识的来源。从笛卡尔、布莱尼茨到康德、黑格尔,西方现代哲学大都在高扬、推崇、论证人的主体性,对人的理性意识无限肯定,认为“存在着一个自我或内核,像灵魂或本质一样一出生就存在,虽然最终会有不同的可能发展,但在人的一生中基本保持不变,由此生发出连续感和自我认知”。[1]196其实,从启蒙以来西方哲学家所致力建构的理性和主体性哲学,只是从少数欧洲白人精英知识分子的感受和认知出发,站在他们优越的文化立场上,维护他们的利益和权力。

      在西方现代文化史中,对这种抽象的、超验的主体观的质疑和批判与主体性思想理论的建立几乎是同步的,早在18、19世纪,大卫·休谟、马克思、G·H·米德都对这种个人主义主体观和唯心主义主体观提出质疑。大卫·休谟否定主体性是个体存在的本质,认为我们所谓的自我只不过是一堆不连贯的感觉而已,是我们的想象赋予他们连续性和恒定性;马克思认为主体并不能完全依照他们的自由意志来行动,他们是由社会来决定的,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使自己成为个体;G·H·米德认为自我不是给定的,而是作为他或她的社会经历的结果,在个体身上发展起来。现代许多社会学和心理学家都承认存在一个自我,只不过完整的自我整体和结构与社会紧密相连,人的个体身份是在各种社会关系的相互作用中形成的。

      真正对以主体性为基础的整个西方文化传统进行颠覆和挑战是从尼采开始,尼采宣称主体是一个谎言,主体不是给定的,它是某种添加、发明和投射到已有事物的东西。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和拉康的“镜像阶段”、“他者”学说则从心理学角度对人的主体性提出挑战。弗洛伊德对人的潜意识、无意识的发现,动摇了过去假定主体的和谐性和整体性,而拉康把主体视为“在进行中”,由于它的破碎、不独立,人的自我主体的建立只能借助于“他者”——这个代表了无意识和欲望、语言的存在,一个人只能在“他者”身上认出自己,这就意味着主体是分裂的,总是处于形成之中。尔后,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又发起了对主体性的最强大的批判攻势。结构主义不仅否认主体是创造者,而且认为是外部结构的产物。德里达颠覆解构了主体性的基础理论二元对立命题,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人所谓的自我连续性只是一种由于生活需要所维持的幻觉,是外部世界在内心的投影,并不是确切无疑的客观经验。后结构主义者福柯则从权力话语层面消解主体性,认为主体不是起因,而是建构的,人的身份和特点都是权力关系对人的身体施加作用的结果,主体是语言、欲望和无意识的结果和产物。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尔都塞则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对主体性的影响更推进一步,认为无意识也是意识形态性的,人的所谓本质自我是一种虚构,占据它的位置的是拥有社会生产身份的社会存在,人类是依照我们所接受的语言和意识形态来看待自己的身份,从而成为一个主体,主体是由文化赋予的。后现代主义者对主体性作了最后的清洗,他们认为主体只能出现在话语中,在后现代社会,主体不仅没有固定或永久的身份,而且这些变化、流动的身份缺乏一个连贯或整合的自我,缺少统一性。①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描述现代哲学自我主体说的建构与消解过程,是因为它和人类社会对男女两性的性别认识与社会性别建构紧密相连。主体性学说的建立解除了人类对神、宗教的崇拜,是人类现代性启动的标志,但是,它并没有改变传统的父权制社会僵化的性别认知和性别关系模式。“现代性是一场变革,并自认为是把所有人类关系从自然的统治中解放出来,是关于凡人建构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在这次变革的高潮中,我们仍寻求再次回到自然的纽带之中,并想象其为一次逃脱,为一种解放。”[2]56-57现代性的启动导致了传统神义论对生命意义以及幸福的解答都失效,人类一方面获得了对自我、对世界的控制权、解释权,但是,也失去了由宗教庇护而带来的归宿感和永恒感,从而陷入了恐惧与焦虑中,于是性别神话再次被创造出来,性别差异或者说性别身份被视作可以超越工具性、理性社会制约的人的本真本质,从而赋予动荡变幻的世界和人生以秩序和意义,在性别差异的想象中建立自己强大、有意识的身份,获得安全感。现代性“提出了令人尤为困惑的问题。它驱使人们去把社会性别想象成某种社会化的东西,同时又与自然分类相对应。它驱使人们把本体论的不安全性作为由宗教提供又被摧毁的理性化,从中寻找新的避难所。最后,它使得人们去显示男性气质的构成并非自然,但仍可以解释男人在权力、资源和地位上的垄断。”[2]24然而,前现代男权制的生物学基础并不牢固,所以,现代的自我主体哲学又建立了一套人为的价值观念将父权制延续下来,为男权统治的合法性出示证据。长期以来被视为“客观真理”、“客观知识”的主体性既是一种男权压迫和男权控制的形式,也是支撑现代社会男/女性别秩序、男性霸权的思想基础,它使父权制、男性统治在现代社会的推行与延续拥有了哲学基础,获得了合法性。自我本质论和性别本质论、二元对立论与男主女次说一脉相承。从笛卡尔到康德,都将男性定义为认识主体,男性是科学研究和科学活动的主体,而人类科学、理性所征服、所穿透的自然就如同女人,科学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同男人与女人之间一样,是控制与被控制、征服与被征服、支配与被支配的秩序。由男性精英所建构的自我主体哲学断言:“我是自成一体的、自我控制的宇宙中心。世界的其余部分,我将其定义为他者;他者只有在与我——作为男性/父亲、阳具拥有者的人——相关时才有意义。”[3]293通过这样一种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虚构想象的男性自我本质的主体论,现代社会形成了男/女、主动/被动、太阳/月亮、文化/自然等一系列有着等级秩序的二元对立,构成了“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等性别概念,建立了现代性别神话。现代性别认知模式“可以被看做是一种膜拜,解魅中的最后残余;它也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挣扎,在无神的、混乱的世界上,对性别的‘崇拜’成了社会关系的依靠,以此来保护男人的特权,抵御现代性的破坏性逻辑”。[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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