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7)12—0011—05 赵毅衡教授的《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是我迄今见到的应用双轴理论解析和描述当代中国文化现象的最好的文章。这篇文章对批评性经典化的纵聚合方式,特别是对大众群选经典化的横组合表现,做出了恰如其分而且生动的揭示。双轴理论在此不仅起到加深对大众传媒背景下当代流行文化的理解的作用,而且带出了中国理论界和知识分子可以起到的某种能动作用和他们的责任感。 赵毅衡认为,在当下的两种主要的文学—文化经典化——主要由知识分子精英操作的批评性经典化和大众群选经典化——中,大众经典化有取代批评性经典化的趋向,而大众经典化由于其主要的目标选取方式是点击率,所以批评、比较、分析的方法完全用不上,经典与质量没有关系,按双轴理论,它不是在深度的纵聚合轴上操作的结果,而是以横向的粘连和链接方式完成的,点击靠的是邻近的传说和群体的扩展;去经典化也不是出于更好的作品的问世,而是出于经典的空间在时间积累中过于拥挤而腾出地盘的需要,大众经典化的特征是昙花一现。批评性经典化的方式具有相反的特点。但问题是现在即使精英们的批评性经典化也开始摒弃了批评等主要要件,纵聚合开始混杂横组合,向横组合倾斜,双轴运作出现位移现象,支撑轴移向横组合。这些正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众文化及其主导下的整个文化运作状态。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运作所带来的结果,是因纵聚合运作缺失而导致的意义缺失,是大批找不到意义的媒体盲从者,是文化民粹主义全盘胜利。这些道德的和政治的后果也正是使我们倍感困惑的现实。社会文化因此而深受伤害。赵毅衡进而指出,经典化向横组合操作倾斜将导致纵聚合倒塌消失,整个文化成为单轴的运动,符号的灾变会带来完全丢失历史的文化大劫,以及人生意义的热寂。 我相信这种前景真的不只是危言耸听,从推证上说是可能的,它令人深感忧虑。我宁愿它不至于发生。它有没有可能不发生呢?我在此谨从三方面来探讨双轴运作的另一种可能性。 首先,社会文化层面上的双轴格局蜕变为单轴运动,其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实,赵毅衡的担忧与其说在双轴位移上,不如说应该是在单轴运动上。双轴位移是说双轴中的某一轴为主的运作转向另一轴为主的运作,这种情况下,双轴运作还是存在的,只是支配轴发生了转移;而单轴运动就是另一轴崩溃、完全不起作用的情况。社会文化运动中的双轴位移是经常发生的现象。雅各布逊把换喻当作横组合轴运作的最集中体现,隐喻则是纵聚合轴运作的最集中体现。他指出,“在不同的文化模式、个性和语言风格的影响下,往往是其中一方——不是隐喻过程便是换喻过程——取得对另一方的优势”①。在雅各布逊列举的几种情况里,有的按文本或艺术类型,有的按历史时期先后,一轴取得对另一轴的优势。前者如俄国抒情诗之于隐喻、英雄史诗之于换喻(后来罗兰·巴尔特补充了说教性陈述、主题式文学批评、格言式话语之于隐喻,以及通俗小说、新闻报道之于换喻等②);后者如换喻占优势地位的现实主义文学取代隐喻占优势地位的浪漫主义文学,随后又被隐喻占优势地位的象征主义文学所取代,以及绘画中换喻占优势的立体主义和隐喻占优势的超现实主义相继出现的位移情况。双轴运作不可能总是在中位平衡状态,位移是文化多元性的题中应有之义。单轴运动就不同了,因为另一制衡轴的垮塌,它会导致热寂和文化灾变。 按索绪尔,联想关系和句段关系(也就是后来发展为纵聚合轴和横组合轴的双轴雏形)是语言的各种要素和差别的两种基本展开形式,前者相当于选词,后者相当于成句。“它们相当于我们的心理活动的两种形式,二者都是语言的生命所不可缺少的”③。在言语活动中,二者是联合起作用的,缺一不可。很难想象,如果不能组合成句,选词有什么必要?或者,不选词,又怎么组成句子?二者中任何一者的缺失,立刻导致病态的状况,在个人身上,这种状况就是失语症。众所周知,雅各布逊关于“隐喻和换喻的两极”的著名论文正是旨在考察两种极端类型的失语症。按雅各布逊,如果一个人组合和结构上下文(横组合轴或换喻)的能力受到破坏,就表现为维持语言单位等级体系的能力出现退化,他说出的词之间可能毫无关联;如果他在隐喻(联想关系或纵聚合轴)方面的官能出了毛病,他的元语言行为就有障碍,无法选择恰当的词,或者句子变成一种无限的蔓延而失去主题。失语症是一种精神病症,社会文化的单轴运动意味着全社会的失语症。即使撇开这种类比的恰当性,就其后果来说,也是很难令人接受的。失语症病症是很难令人忍受的。雅各布逊的论文中提到一位俄国小说家乌斯宾斯基患有元语言障碍的失语症,他在患病之前的作品中就表现了对换喻特别偏好,因此“读者被作家充塞在有限的语言空间当中的大量细节描写压得透不过气来,从生理上便感到无法抓住整体”④,这还只是他在患病前的作品给人的观感,患病后的状况可想而知。那么社会的元语言失语症(这正是赵毅衡描绘和担忧的当下大众文化纵聚合缺失的可能后果)如果发作起来,我们又如何忍受呢?当人们对由群选产生的媒体英雄不再有新鲜感,当人们长期缺失对纵聚合轴的深度操作所带来的乐趣的享受,社会是否还能忍受一个没有主题,仅有喋喋不休的细节链接的没完没了的故事? 对当下大众文化状况的定位也许是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的确在它的运作中存在着纵聚合轴作用弱化和欠缺的现象,导致的后果也的确令人担忧,它的蓬勃兴旺的表象也的确使人对未来的走向产生焦虑。但是我宁可把目前的状况看作横组合轴长期遭受压抑而出现的一种反弹。精英文化当道,它对文化的影响并不都是正面的,它傲慢、脱离大众,赵毅衡也提到精英文化的自恋和非社会化及其与学阀产生的关联性,这些都是双轴运作不平衡的另一种表现。所以,出现相当程度的反精英文化趋向,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作为精英文学代表的“需要沉思潜想象外之意的诗歌,已经被宣布死亡;需要对言外之意的做一番思索的短篇小说,已经临危”(赵毅衡语)这种现状的发生,也是这种反弹的表现,或者说是文学为纵聚合轴长期压制所支付的一种代价。因为毕竟,文化的偏纵聚合运行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顺便说一句,在我看来,诗歌和小说的衰亡跟文学的衰亡并不是一回事,它不是文学衰亡的征兆。今天的文学可能存在于各种短小的网络文本中,存在于新闻、历史文本中,以及J.希利斯·米勒所说的电子游戏中,诗歌转向了流行歌词,任何有文学性的文本和设想都显露着文学行进的路线,所以用小说和诗歌这两种文学体裁的兴衰来判定文学的命运,不一定可靠。这样,尽管现在双轴的钟摆已经偏向于另一极,并且已经显现出偏横组合运作的各种消极后果,但在定位上还没有到了单轴运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