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来,对传统、传统文化和传统文化经典的批判、清除、讨伐构成了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化史和学术史的主潮。这是在一定历史语境中发生的社会历史实践,具有不可逆转的历史合理性和实践必然性。但是,在新世纪“文化转向”的全球背景下,传统的回归、国学的再热、经典的重塑、文化的反思、中华文化的复兴与文化中国形象的全球重建,都需要我们从学理上进行深入探索,寻找文化的历史承传、变革与转换的内在逻辑和哲理依据。而要进行这一研究,就必须对“历史流传物”这一关键词做出探究。这也许是全部文化历史研究的逻辑起点。 那么,什么是流传物,什么是历史流传物? 流传物是历史中某一文本通过作为事件的语言的传播与阐释而生成的构成物,它是效果历史的文本化持存,是作为过程的文化传统的生成,是作为流传事件而在语言的漂移中进行的阐释活动本身,是人的社会性实践交往的沉积性呈现。 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文化经典都是在绵延无尽的四维时空中展开的历史流传物。没有流传物,就没有人的传统;没有历史流传物,也就没有人的历史。人是历史的流传物,人的历史,就是流传的历史。 作为当代哲学解释学关键词的“流传物”或“历史流传物”,其德文原文为“
berlieferung”,“über”有在……之上、越过、 超越、跨越的含义,“liefer”有送货、交货、提供之义;“-ung”系名词词尾。“流传事件”的德文原文为“
berlieferungsgeschehen”,“Geschehen”有事件、事件之发生的含义。“流传物”的英文翻译为“tradition ”或“historical tradition”,即传统或历史传统。 德语中与之相应的另一个概念是“构成物”(Gebilde,或译创造物)。 所有的流传物实际上都是构成物,因为构成物具有在过程中生成的特性,它是创造物,是作品。历史文本、语言文本和读者、阐释者都是在“流传”这一绝对的中介中通过“转化”(Verwandlung)的“事件”而构成的。 转化并不是变化(Veranderung)。转化是“指某物一下子和整个地成了其他的东西,而这其他的作为被转化成的东西则成了该物的真正的存在,相对于这种真正的存在,该物原先的存在就不再是存在的了”①。所以,流传物是在历史事件的转化中生成的构成物: 事件(历史事件)——文本化——流传——转化(阐释)——构成物1 ……流传——转化(阐释)——构成物2…… 西方解释学作为特别关注传统的理论或学说,理所当然地将“流传物”或“历史流传物”作为其核心概念。但中文里的“流传物”或“历史流传物”在一定程度上是翻译过程中衍生的或生成的概念,它不再等同于英文中的“tradition”, 而是在语言的陌生化中衍生出或生成为另一个相对独立(尽管仍有很多联系)的概念的。 对于有着五千年传统绵延至今未曾中断的文化中国、历史中国来说,它的学术意义是重大的。它打破了语言论转向以来文学、艺术乃至文化静态地追逐本体、自治或自律这一“理论革命”的主导趋向,将工具语言性深化为存在语言性、历史语言性和社会语言性,将历史性、社会性贯注于以语言论为基础的文学艺术的“本体性”研究,将文学艺术放在动态的人类精神传播的人文历史流程中来考察,复原文化“以心相传”的文化心理的传播阐释形态,为更高视野的“文化的转向”提供了哲学和文化理论的支持,也为文学艺术打破西方两极分立的学术承续方式,回到现实本身,回到当代文化的阐释实践本身提供了思考的空间。 一、历史流传物的语言性 “如果我们希望像一个进行哲学思考的历史学家那样,对这些问题进行卓有成效的反思,那就要追溯到文化的起源,追溯到基本的事实,追溯到词和语言。”②文化经典在历史上主要是以语言形式存续的,这就确定了历史流传物的首要特征是它的语言性。“流传物的本质以语言性作为标志,这一事实显然在流传物是一种文字流传物的情况中达到其完全的诠释学意义。”③ 历史流传物的语言性首先是在本体论意义上展开的。海德格尔把语言看作“存在的家”,而我们就居住于这个家中。加达默尔也一再说明,“能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④。这并不是说存在就是语言,或者像我们通常很容易想到的那样,客观外在的世界独立于我们的思维而存在,不以我们的思维为转移,因而加达默尔的这一说法便成为一个明显的唯心论主张。“我们只能在语言中进行思维,我们的思维只能寓于语言之中,这正是语言给思想提出的深奥的谜。”⑤ 这一命题是说我们只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存在,语言涵容了人与世界的一切关系,作为不同于动物的人,他永远以语言的方式拥有或把握世界。我们不能将这一命题理解为人是通过语言来创立或虚构了这个世界,而是说语言带给人一种对于世界的特定关系和特定态度。语言即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文化观。从解释学来看,意义即是实践中的语言的存在。语言被认为是人的本体论存在形式,它是人化的文明的全部人类学历史成果,是人无时无刻不身处其中的大文化之在。语言在人类踏进文明门槛的时候就同时是工具的制造活动(人类思维)和社会性的物质交换活动(交往)本身,是融会于中、无法分割的社会性劳动过程本身(最简单的社会性劳动如集体狩猎必然同时是语言的成果)。因而劳动、语言(思维)、交往是合而为一的人类之为人类的最基本的社会性实践活动。“谁拥有语言,谁就‘拥有’世界”⑥,离开了语言,人的思维、人的交流、人的情感、人的历史、人的道德、人的全部社会关系、人的存在意义、人对世界的全部改造及社会性的文化“遗传”,以至于人类文明的展开都无从谈起。离开了语言,人类就不得不退回到动物世界,丧失全部文明,这是有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予以证明的。世界的独立存在当然是毫无疑义的,语言与世界的基本关系并不意味着世界成了语言的产物,而是说世界必须通过语言(语言的命名及语言揭示的关系)向我们呈现出来,或者说世界必须进入语言,才能表现为我们的世界,语言是我们思想的边界。过去的学术史,总是把语言简单地视为工具,但在解释学看来,语言并不是意识借以同世界打交道的一种工具。“……语言根本不是一种器械或一种工具。因为工具的本性就在于我们能掌握对它的使用。这就是说,当我们要用它时可以把它拿出来,一旦完成它的使命又可以把它放在一边。但这和我们使用语言的词汇大不一样”⑦。当代哲学解释学从根本上颠覆了以往的工具语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