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学人们都说,20世纪的学术存在着语言学的转向,无论是语言学本身的方法,例如结构主义方法或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对语言学方法的征用;还是对语言与权力、语言与真理之间的关系,例如福柯、海德格尔或加达默尔对此相关问题的沉思,应该说都是国际学术热点的一部分。我们今天已经不再把语言当成纯粹客观的载体,但是奇怪的是,据我有限的知识,在汉语学界,专事讨论学术语言的论述还比较稀缺。 因此,当《福建论坛》的陈建宁先生盛情邀请我来组织一组学术笔谈时,我毫不犹豫就提出了这一选题,并很快得到一些专家学者的积极响应。我原先考虑的基本论域大概有这样几个可能的向度:1、许多朋友抱怨学术文章越来越晦涩难懂,因此,某些学术杂志要求作者说话尽可能晓畅通达,对此现象我们该如何分析?学术文章写成此种模样,究竟是学术的内在需要使然,还是学者的学术取向存在问题?或者别有他解?2、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之中, 以汉语为媒介的学术语言该处于何种位置?有人批评当今不少学者使用翻译语言在进行论述,或者用汉语在说拙劣的外语,我们该如何应对这种说法?我们究竟是应该提升汉语的学术表现力(也就是认为汉语不是一种比较长于学术思考的语言),还是认为当今主流的学术语言(例如英语)其实享有不曾受到质疑的话语霸权地位?西方语言本身把我们带入歧途?我们是否有辩证超越的办法?3、一定的学术语言背后是否存在着权力关系? 是否预设了某种意识形态?让我感到欣喜的是,这几篇文章在围绕学术语言问题进行深入研究的时候,远远溢出了我对此思考的想象范围。它们因此给我带来了分外的喜悦。化约一点说,王兆胜副编审以明晰清透的文字本身,在比较中西学术语言、文言与白话的基础上,阐述了对学术语言的明晰清透的要求;陶东风教授深刻分析了学术语言,尤其是某些概念是如何具有建构现实的力量的;张辉副教授在概要梳理相关问题史的基础上指出,汉语学术语言要获得生命力,必须与古今中外的学术传统相互贯通、相互发明;张永刚教授则以文学理论话语为例,论证此一学术语言应当具有双重属性,从而使自身在获得文学意义的同时获得理论价值;王茜博士和我本人的文章都是讨论晦涩问题的,这明显地凸现出一种互文性,我主张对学术语言中的晦涩现象要分出几个层次来具体分析,而王茜博士的论文则提醒我们注意,区别于文学语言的学术语言有其话语内部的自律要求。 学术语言的问题是学人都常常感受到,但是却难以在学理上说清楚的问题,我们这组文章,尽管各有可取之处,但不过是啼声小试,很难说已经做到发无剩义。抛砖之意,在乎引玉。我们期待激起更多的时彦达人对此思考的兴趣,从而让我们学术共同体赢取更大的智性收获。 汉语学术语言断想 张辉 张辉,文学博士,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暨中国语言文学系统副教授。 讨论汉语学术语言问题,首先必须说到“学术语言”。现已无法确切考证“学术语言”这个现代概念到底起源于何时何地。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被人们视为学术表达要素的那些东西,在古代人那里却并非不证自明。至少《论语》、《庄子》甚至《文心雕龙》没有使用时下所谓的学术语言;至少柏拉图的戏剧体对话录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诗学》等论述性著作,既是一种鲜明对照也是相互补充。 当我们已习惯于用现代学术语言去讨论那些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伟大思想时,也许恰恰不应该忘记,大师们其实从来并未使用千篇一律的语言,去试图揭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情况也许刚好相反,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其表达形式与其内容是既高度谐调又千变万化的,因而也是无法用任何冷冰冰的规范和戒条所拘限的。 这同时也就是说,无论当今汉语学术发生了什么严重问题,都不是几条简单的公共倡议、几条引文和注释的注意事项可以马上解决的。汉语学术语言的生机,究其根本,与墨守成规无缘。要发挥它的生命力,就要走出程式化的、千人一面的套路,与古今中外真正有提问能力的、活泼的学术传统相互贯通、相互发明。 一 当然,我们反对程式化、八股化的学术语言,并不是要否定共通的写作之道,更不是要为众所周知的低水平论文再生产做什么辩护。对于什么是有效写作,什么是文字垃圾,也许任何一本像《现代语言学会论文写作手册》(MLA Handbook for Writers of Research Paper)之类的书,就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清楚了。毋庸置疑,像所有类型的写作一样,学术写作也有基本的ABCD。不过,我们之所以要不断重复这些ABCD,并不是由于它们是学术写作的最高目标,而是因为所有这些乃是形成真正学术语言的基础和前提。我们只有遵循这些最基本的前提,才能有所创获、有所提升,而不是重复大量无效劳动。从这个意义上说,MLA写作手册开头的那十数个建议,很有参考价值。比如,要选择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论题,一个在规定时间和空间可以处理的论题;写作之先,要确定写作的目的,即确定自己到底是要描述什么、解释什么、争辩什么或者劝说什么;要弄清楚读者对象是谁……等等。 甚至,奥威尔在其《政治与英语语言》一文中针对一般写作的6 条规则也并非无的放矢:1,绝不使用已在印刷品上看到过的暗喻、明喻和其他修辞格;2,如果简单的词可以奏效,绝不用复杂的词;3,可有可无的词,能砍即砍;4,能用主动态时绝不用被动态;5,如果有普通词汇,绝不要用外来词、科学词汇或行话;6,如果有任何太离谱的地方,马上打破上述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