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是民族精神传统的载体。经典阐释的最终使命,就是发掘经典的精神意蕴,发挥经典的人文价值。传统的客观主义阐释学强调回归原义,以确立定于一尊的权威阐释为宗旨。这种封闭的“原义主义”,并不符合审美接受规律,也无益于发挥经典的现代审美功能。现代阐释学和接受美学认为,每个时代每个读者总能在过去的伟大作品中发现某种新东西,一件艺术作品的全部意义便是无数读者创造性阐释的历史成果。因此,有必要在经典阐释中倡导和确立接受史意识,在历史透视中进行经典细读。本文将以古典诗歌为例,对接受史视野中经典细读的理论、方法和意义作初步探讨。 传统经典细读的反思 接受史视野中的经典细读,以传统的经典细读为基础,又是传统经典细读的合理发展。因此有必要对传统的经典细读作一反思。 传统的经典细读有两个特点:一是阅读方式经历了从“文本粗读”到“文本细读”的过程;二是阅读旨趣以确立回归原义的同一性理解为目的。 其一,传统的经典阅读大多经历了由“文本粗读”到“文本细读”的过程。19世纪英国批评家哈兹列特曾描述过批评方式的这一发展过程。①中国传统经典阅读方式的演进过程,与之不谋而合。 首先,最初的经典阅读大多是审美感受的泛泛而谈,止于粗浅的整体印象而未深入作品的内在肌理。先秦诸子对《诗经》的评论就属此类。孔子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云云,是中国诗文评之最古者,也是印象式经典解读的滥觞。 诗话词话是中国文评的主体,也是经典解读的主要方式。从钟嵘《诗品》到欧阳修《六一诗话》,从王灼《碧鸡漫志》到王国维《人间词话》,历代诗话词话中的经典解读大多是“征引片段,只言优劣”的印象式粗读。它有两个特点:一是主印象描述,强调感性妙悟而排斥知性思考;二是重意象表述,借助意象比喻描述审美印象。北宋蔡絛《蔡百衲诗评》评“唐宋十四家诗风”,南宋敖陶孙《敖器之诗话》“评古今诸名人诗”,连串的博喻几乎令批评浸润在形象比喻的澡盆里。王国维《人间词话》虽以西学为参照,但完全不同于具有严密的推理结构的《红楼梦评论》,除专论境界的前9则,对作品的解读依然是印象式描述。 印象式的文本粗读不等于浅陋者的文本浅读。它只是在表述上采用点悟的方式而非推论的程序,对作品旨趣和诗艺则不乏明澈的识见。如钟嵘《诗品》卷中评陶渊明诗,全文只有论断没有分析,但极富艺术识见,每一句都是一个命题,对陶诗的创作渊源、文体风格、玄远意趣、诗品人德和文学史上的地位都作了精辟论述,奠定了陶诗接受史美学基调。历代诗话词话中的经典阅读,大多是敏慧的诗心面对经典反复沉潜的结晶,虽出语无多,点到即止,却几乎都是“言简而意繁”的有效批评,因而也成为经典接受史的基本史料。 其次,随着经典阅读的深化,在印象式粗读的基础上产生了分析式的文本细读和文本。尽管印象式文本粗读具有言简意繁的优点,但不免有朦胧含混的缺陷,对作品深层意蕴、艺术匠心、风格特色等,只知其然而难知其所以然。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指出,经典解读犹如赏画一样,有“远观”和“近察”之分。如果说文本粗读是整体风貌的“远观”,那么文本细读则是艺术匠心的“近察”和“深察”;文本粗读重感性的印象描述,文本细读则重理性的推论分析。 文本细读是古希腊以来西方经典阅读的主导方式。柏拉图《斐德若篇》被视为西方文评史上最早一篇经典细读式对话。被称为印象主义者的英国批评家哈兹列特、佩特和王尔德的论著中,虽不乏印象式描述和比喻性概括,实质上仍是分析说理性的文本细读。到20世纪的英美新批评派,文本细读被推向极致。文本细读已形成一套成熟的规范和思路。从论述逻辑看,它至少包含以下步骤:(1)由阅读至认定作者的用意或旨趣;(2)抽出例证加以组织然后阐明;(3)延伸及加深所得结论。换言之,它必须遵循始、叙、证、辨、结的论证逻辑,把感性经验提升为理性观念。从研究方法看,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作为英美新批评的总结和升华,形成了一套“内部研究”的理论,为现代文本细读提供了系统方法。 中国古代文评同样不乏细读批评,不过与西方的批评论著相比,论述篇幅没那么长,逻辑程序没那么完整,方法论意识没那么自觉。中国的细读式批评有一个发展过程,在诗话词话中偶得一见。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对《春望》的分析,王若虚《滹南诗话》对唐宋佳句的细析,翁方纲《石州诗话》卷八对《锦瑟》的分析,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对周邦彦《兰陵王·柳》的解读等,可谓古代微型文本细读的佳例。清代赏析性选本大多能超越,如金圣叹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和《杜诗解》,徐增的《而庵说唐诗》,陈沆的《诗比兴笺》,张玉榖的《古诗赏析》,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以及李瑛的《诗法易简录》等。同时,各家在“序言”、“凡例”中阐述的赏析之道,虽是个别经验的总结,却源于对经典的切己体会,若加系统整理,可为古典今读提供有益的方法论借鉴。 其二,从阅读旨趣看,无论印象式粗读还是分析性细读,传统阐释学无不以实现同作者原意的同一性理解为目的。一方面把作者原意视为正确理解的关键,视为文本意义的本源和终极参照;另一方面对实现同作者原意的同一性理解,对准确把握圣人之意和诗人之志,充满了高度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