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关天意:1932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的对对子风波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志田,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1932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的方式变革引起了争议,这一事件本身需要进行史实的重建。中学国文教育是双方的共同关注点,考试中的“对对子”的确为出题者陈寅恪所侧重,期借此防止国语不国和传统不传,并希望以大学入学考试的创新来促动中学国文教育的改变;但反击的“社会”舆论却强调国立大学入学考试的方式应与中学国文教育的现状保持一致,并不断诉诸“国家”的权威。正是“社会”对“国家”的监督以及对“国家机关”职责的强调,迫使后者做出了让步;而“社会”对“国家”的监督又并非以对立的姿态出现,反而是在代“国家”立言,要求后者维护“中国教育行政的统一”。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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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2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的国文试题主要为陈寅恪所出,当时即曾引起争议,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事件。虽然占分数更多的作文题和仅占分数10%的“对对子”都曾遭到非议,但后者当时最为醒目,后来也长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这一风波的标帜。①此后这事不时受到关注,不过藉为谈资者多,而实际研究者少;在可以算作研究的范围里,基本不甚关注以对对子考国文这一“本事”②,而更多是因陈先生的解释带出的引申讨论。这个问题未必延伸到那么远,也不那么简单,其本身还有可探讨之处。应区分以对对子考国文和具体出什么对子这两回事,后者确有戏谑成分,但前者可能带有真正深远的考虑,或许要上升到陈寅恪自己所说的“吾侪所学关天意”的高度去认识。

      要知道那是在“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二年,举国情绪尚处动荡之中,而北伐后的国内政局也尚未达到“理顺”的程度;教育界同样不安宁,教师索薪和学生闹学潮是那时常见的现象;学术体制和规范尚未确立,专门的学术刊物不过刚刚起步;可以说,足以影响中国文化发展的各个方面都有不少重要事项正处发展之中,以陈寅恪一向恬淡的处事风格,在这个时候出而“标新立异”,不能没有一些严正的考虑,且恐怕未必侧重在一般研究者所关注的什么中外比较之学上面。

      退而言之,不论以“对对子”考试学生一事是否有及有多少含义深远的预设,它本身也折射出非常重要的意义:晚清甚嚣尘上的中西“学战”此时已内化为中国的新旧之争,而“对对子”事件便是这广义的近代中西学战的一个组成部分。时任陈寅恪助手的浦江清后来说:“在我们这一辈,把中西分别得清楚。但是,在中西合流的新文化里所培养出来的青年,他们对于原来的所谓‘中’‘西’已不复能区别,在意识里只感到古今新旧的区分。”③这一看似直观的认知揭示了中西新旧之间的深度互渗,也提示了考察“对对子”事件的一个重要视角。

      1932年参加大学招生考试的正是“新文化里所培养出来的青年”,在一些时人眼里,以“对对子”的方式来考核这些人是一种倒退,甚至是对“新文化”的挑战。而在陈寅恪等人看来,中国文化传统可能正在无声无息地消逝,或被以欧美的方式“改写”,而当下严重的国难更凸显出维持“国性”(national identity)的必要。在中西“学战”已内化为新旧之争后,对立的双方不一定是通常所见的激进与保守,甚至不必表现为中西之间的直接对垒;在“西方分裂”的背景下,“西与西斗”的表象也可能反映着中西之争的实质。④

      在那时的中国,“新文化”和“留学生”都是看似明晰其实蕴涵繁复的符号;由一个留学生来承担“挑战”新文化的角色,就有着更为曲折的寓意。要真正理解清华国文考试争议所反映的时代意义,必须重建当下的历史语境,在语境中认识“本事”。而且,同样的时代背景对不同的人可能产生颇不相同的影响;对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来说,国难当头而政治紊乱、社会无序,其感受和反应可能千差万别。只有将相关史料置于史事的形成发展过程中解读,才可能呈现史事那丰富纷纭的层次。本文即尝试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对对子”事件,尽可能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对他人已述及且本文无甚异议者,当径引其成说,而不再重复申述。

      一、语境:国难与国性

      对中国读书人来说,1932年是很不平安的一年。1月,日军侵上海;3月,“满洲国”成立;两项新的威胁都向国人提醒着上一年的“九·一八”事变。这是自鸦片战争以来最严重的国难,“亡国”的威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切近。当时政府正筹备召开国难会议,清华教授列名者共5人,其中就有陈寅恪。与陈先生接触甚多的浦江清发现:“陈公素恬退,此次为国难刺激,甚激烈。”读书人救亡的方式可能有很多种,但那时陈先生显然认真考虑着赴洛阳参加国难会议。⑤稍后陈寅恪改了主意,表示“不拟参加”国难会议了(这可能因为他主张“今日当对日绝交”,那时大概已了解到政府尚不拟采取这样的方式)。⑥

      “素恬退”的陈公突然“甚激烈”,这是个关键。⑦与那个时代的多数读书人一样,陈寅恪当然也有着“澄清天下”的关怀,但他的自定位更多是一个致力于“提高”而非“普及”的学者,且更逐渐缩小到史家之认同。治学首要心静,而史学面对的是已逝的往昔,心绪的宁静尤其是获得“了解之同情”的先决条件;否则便很难“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⑧陈寅恪即采取了“关门闭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种不近人情的方式,来寻求心境的安宁和学术的专一。⑨在他心目中,备课授课和出席教授会议等现代大学里教师的基本“常务”,都属于扰乱心思的“应酬及杂务”⑩。必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他平素的“恬退”,才能充分认识到后来甚为“激烈”的深意。

      然而学人也不能轻卸其社会责任,鲁迅就曾说“真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并“预备着将来的牺牲”。(11)这多半是夫子自道,但也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陈寅恪亦大体如此,不过他基本以“专业”学人自居,故虽始终关注着时代的走向,于当下之社会、政治,则大体取其对经学的态度,“间亦披览而不敢治”之。(12)然其心中的痛苦,或未必少于他人;若说到文化危机感,恐怕比很多人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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