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理想的或现实的教育变革,总是从“重估学校教育的价值”、呼唤“新人”的诞生开始。拉伯雷的“巨人”,其实是拉伯雷心中的“新人”;卢梭的“爱弥儿”,其实是卢梭心中的“新人”;尼采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宣布“我教人以超人”。所谓“超人”,是尼采心中的“新人”;梁启超写《新民说》,所谓“新民”,是梁启超心中的“新人”;鲁迅写《狂人日记》,所谓“狂人”,即使算不得鲁迅心中的“新人”,至少他是一种觉醒的反抗吃人礼教的“准新人”状态。胡适写《易卜生主义》,所谓“易卜生主义”,乃是胡适心中的“新人”精神;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所谓“新青年”,是陈独秀心中的“新人”。 历史上出现的各种有关“新人”的形象设计,实际上乃是对“身体”的重新审察与开放。重新审察与开放的结果汇聚成相关的“身体教育学的意见”包括:(1)因“身体强健”而有“行动能力”、“冒险精神”;(2)因“自由精神”、“独立个性”而有“公民责任感”;(3)因“智慧”而有“创造冲动”、“科学精神”。 一、因“身体强健”而有“行动能力”、“艺术冲动” 人类对“身体”向来持一种既爱恋又提防的矛盾心态。身体之所以被爱恋,是因为身体是爱欲、占有欲、探究欲等本能欲望的基本凭据,没有强健的身体,也就没有了旺盛的生命力。人类在某个时候会追寻尼采所谈的“太阳神”精神,那是理性与智慧的光源。但是,人类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尼采所憧憬的“酒神”精神,那是精力充盈、意志发达、喜气洋洋、激情澎湃、势不可挡、豪侠仗义、浑身是胆、往高处攀升、寻欢作乐、不知疲倦、不愿意停止与妥协的生命狂欢状态。 身体之所以被提防,也恰恰因为身体所潜藏的生命狂欢能量。它既为人提供寻欢作乐的动力,也为提供破坏、侵略与争执的“利比多”。那里隐藏了不可轻易被控制、被驯服的权力欲望与占有欲望,那里潜藏了可能导致情感泛滥的黑洞。 人类对身体的这种既爱恋又提防的态度在学校教育中逐渐演变成“让知识飘扬而让身体驯服”的传统。学校教育虽然偶尔也安插了所谓的“体育课”,但“体育课程”所占用时间与“知识课程”所占用的时间相比,只是一个零头和碎片。学者长久地坐在教室里过一种“知识生活”之后,“体育课”几乎只显示出类似监狱里的“放风”意义。但是,这种状况在历次“人的觉醒”与“人的解放”中会获得改变。 这种改变在中国近代一度显示为“尚武”精神与“军国民教育”运动。梁启超在有关“新民说”的系列文章中专门《论尚武》,对中国人以文弱为美的病态习惯提出批评。[1]后来蔡元培对于民国教育所提出的意见书,开宗明义直陈:“军国民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不采者也”。[2]于是,“军国民教育”一时成为当时“新教育”的主要方针。后来《新青年》的作者们虽然对“军国民教育”颇有微词,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面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怯热,柔弱若病夫”的青年身体也一致地持批评态度。[3] 实际上,中国教育对于“身体”的忽视与轻视不仅显示为“体育”的不发达,而且显示为对“劳动教育”的不屑一顾。 从教育的起源看,学校教育轻视劳动,可称得上是一种“忘本”与“背叛”。教育原本起源于劳动。后来人类变聪明了,教育开始从劳动中独立出来,那些劳动的技能和程序被写进书本。原来那些需要亲自体验的劳动现在变成只需记住书本的知识就能达到目的。 离开劳动之后,教育也就变成一种远离人的亲自体验与亲自操作的“间接知识”学习。于是,人类原先的一般认识过程(实践——知识——实践——知识……)开始发生转变:教学并不需要从实践开始,转向“以间接经验为主”,教学成为一种“特殊的认识过程”。 “特殊认识论”也许是有意义的,但这种“特殊认识论”一旦走向极端,学校教育就会陷入危机。 “劳动教育”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最著名的口号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可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条教育道路又因为曾经极端地拒绝知识教学而使它蒙羞。后来在很长时期内人们不愿意重提“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以及类似的口号。 其实,对学生来说,无论体育还是手工劳动教育,它们本身并无独立的价值,比如,体育的目的并非为了参赛而获奖,手工劳动教育并非为了生产物质资料或挣钱。 体育与手工劳动教育的真正目的在于:增进健康,增长力量,它让人因此而有强健的“行动能力”与“冒险精神”。它让人不至于成为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它让人自信满满、雷厉风行、决策果断、敢于冒险,而不只是沉于幻想、优柔寡断。谭嗣同所憧憬的“威力、奋迅、勇猛、大无畏、大雄”的精神气质,不能说都与“身体强健”有直接的关联,但在那些身体孱弱的人的身上,肯定见不到“威力、奋迅、勇猛、大无畏、大雄”的影响。 除了促进“行动能力”与“冒险精神”之外,“身体强健”还有一个隐秘的价值:它是“艺术冲动”的策源地。如果说满足人的“爱欲”是人获得幸福感的前提,那么,“身体强健”则是“爱欲”最基本的要素。在现实生活中,“爱欲”总是难以完整地获得满足,于是,不可遏止而又无法圆满的爱欲将转化为活跃的“艺术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发达”的民族,可能暗示了这个民族“爱欲”的充沛以及市民“身体”的强健。艺术发达、爱欲充沛与身体强健有某种内在的连接。 由此看来,今日的中国学校教育实在应该重新考虑体育与手工劳动教育以及艺术课程的价值。现时代需要学校教育培养出“心灵手巧”的人,而不是制造一批又一批“头脑发达”却“笨手笨脚”缺乏“行动能力”的人。中国学校教育是否能够培养出理想的“新人”,第一是培育和护卫学生的“自由精神”与“独立个性”,第二是让学生因体育、手工、劳动教育、艺术等课程而拥有“强健的身体”、“行动能力”、“冒险精神”与“艺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