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小说批评审美风格论

作 者:
黄晖 

作者简介:
黄晖,文学博士,金陵科技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李健吾以鉴赏的而非审判的批评姿态和自觉的审美意识从事小说批评。他以现代的批评眼光激活我国传统批评灵活圆融、多样兼容的批评思维,努力尝试中西文学批评范式与理论思维模式的融通,欲在关注时代现实与坚守文学品格独立之间寻求两全其美的方式。其批评文本多用比兴作为意义表达的策略,以诗意简洁的文字,点悟与传达阅读体验与作品精神,情感与理智兼容,诗性与理性同辉。李健吾的小说批评因此成为一种充满美感的艺术活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7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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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初,启蒙精英们对小说文体在社会改良中的巨大作用给予了热情的确认与强势的宣传,带动整个社会对小说文体产生空前的重视与厚望。与此同时,启蒙与救亡的现实要求,选择具有价值评判功能的批评本体与小说结盟,现代小说批评由此产生。小说批评肩负社会批判使命,因而具有与生俱来的“武器”功用,在现代文化的各种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经常被用以充当金戈与铁戟,匕首与投枪。随着主流批评话语逐渐形成,文学论争中批评的“武器”性能日渐威猛,虽不见视觉上的血腥,却极具杀伤力。许多作家都曾遭遇过这种批评的伤害。20世纪30年代后,政治成为文化语境的重要构成因素,对文学创作与批评产生重要制约。文学批评者的立场选择变得异常艰难。一直与左翼文学阵营对垒,积极执行艺术的使命,重视文学自身特征与独立品格的京派批评家们对充斥文坛的这种“文学外”的批评持有强烈的厌恶态度。李健吾在《咀华二集》跋中写道:“我厌憎既往(甚至于现在)不中肯而充满学究气息的评论和攻讦,批评变成一种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种工具。句句落空,却又恨不把人凌迟处死。谁也不想了解谁,可是谁都抓住对方的隐匿,把揭发私人的生活看做批评的根据。”而这种把批评当作武器的批评活动,最后只会在“利害”冲突中,“打下一阵暴雨,弄湿了彼此的作品”①。那么,到底应该怎样从事批评活动?批评的本质又是什么?对批评本质的自觉思考一直贯穿于李健吾的批评实践之中。怀着对文学艺术的真诚以及对人性的尊重,他认为,“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②,要“避免这种恶劣的风气,求得一种公允的评断,我们需要一种超然的心灵”③。因此李健吾认为批评应是一种创造:批评的过程,即是深怀真挚与同情的批评主体进入文学作品——“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④,批评家在与文学作品进行灵魂的碰撞与感悟中,“寻找与另一个意识的遇合”,完成对作品自由的多解性的阐释,而批评者也同时受到智慧的润泽,实现人性的丰满。李健吾的批评就成为一种充满美感的艺术活动。而与之相应的是李健吾富有审美特性的批评文本。他习惯多用比兴作为意义表达的策略,以诗意简洁的文字,点悟与传达阅读的体验与作品的精神,既形象直观,又意蕴隽永;情感与理智兼容,诗性和理性同辉。批评的这种表达方式,既完整地传达出对批评对象的整体审美感悟,又灵动活泼,生气贯注,传递出批评家本人鲜活的生命个性与精神气质,理性的批评因此充盈着丰沛的情感魅力。它既不同于西方文论偏重严密的逻辑分析和庞大抽象的理论体系架构,也不同于我国古典文论好似天马行空的主观体验、零星碎片的即兴妙悟论文。李健吾在他的诗性批评过程中实现了他的艺术理论化、理论艺术化的批评理想,并因此而形成了与普通文学批评大异其趣、兼具理性特征和审美特征的李氏小说批评形态。李健吾也因此成为“现代中国最具文学性的批评家”⑤。

      在灵魂与灵魂的碰撞中寻求意识的

      遇合——批评是创造

      京派批评家多出身古城学府,日常生活浸淫于自由单纯的学理氛围,相对具有游离政治社会的条件,也较少受到海派商业实用氛围的影响,所以他们多能够高蹈于现实功利之上,很少受到政治变革、社会风潮的波及,保持文人风范,坚持文艺自身的规律探寻就成为可能。因此,拥有纯正广博的文学趣味、作为京派最典型批评家的李健吾在批评活动中选择能够超越社会政治功利的话语立场就顺理成章。在批评活动中,他旗帜鲜明地反对文学工具论、文学政治化,“文学是一切,然而我们相信,绝不会只是口号。口号可以变成文学,文学原本就是一种发泄。然而文学不可以变成口号,发泄可不就是文学”⑥。表现了对批评价值的独立体认——不是武器,更不是工具。

      第一,张扬批评中的自我创造意识。受法国印象主义批评的影响,李健吾把批评看成是一种“自我发现”过程。他欣赏并反复引用过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家法朗士的说法:“好批评家是这样一个人: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⑦在进入批评之前,他不预设标准。他认为,批评的目的不是借助某种标准做出某种阐释,批评者要借批评方式表达自己,要通过批评“间接吐露出藏诸内心的诗”⑧,并使自我的心灵在与批评对象的印象交流中得到感悟的享受和创造的愉悦。李健吾因此首先把“自我”当成批评的标准,要在批评中张扬自我的创造意识,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的自救。他觉得批评并非要试图努力去挖掘作品所谓客观存在的“意图”,而应该去感悟作品中有可能存在的“意图”,这样,批评家或读者就有可能通过阅读从不同的角度与层面,感悟出作品“意图”的多义性,因此在批评中获得“创造”。所以,他的批评“不判断,不铺叙,而在了解,在感觉。他必须抓住灵魂的若干境界,把这些境界变作自己的”⑨。批评关联作品,但不依附于作品。李健吾在此标明了批评的独立。针对批评界奉行的说教式、审判式的批评,甚至批评之外的攻讦,他从批评建设出发,关注批评是什么、批评为什么、批评怎么写的问题,因此他在批评中始终重视对批评目的、批评地位的体认,平等看待批评者、作者及作品,不预设理论进行阐释与推演,更不依据本我的原则进行判官式的裁定。对批评“独立”的体认,使批评者从原则与既定框架中获得解放,在多种视角下进行自由的欣赏以寻求灵魂与灵魂的碰撞。日内瓦学派批评家乔治·布莱指出:“没有两个意识的遇合,就没有真正的批评。”⑩碰撞中的“遇合”也使批评真正成为一种自我表现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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