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面对重构人类精神世界的重任

作 者:

作者简介:
乐黛云,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人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时空巨变,这种巨变要求人类反思现有的文化危机,根本改变过去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铸造新的精神世界,建造一个基于生活质量而非个人无限财富聚敛的、可持续的文明。人类面临的世界大变局赋予文学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和独特性,将文学提升为维护多元文化共生的、新人文精神的重要承载者。无论从文学的责任和任务来看,还是从文学本身的发展来看,文学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新的转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7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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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6-0004-08

      一、人类面临的时空巨变

      人类生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大转折。这和过去从狩猎转向农耕,从农耕转向机械生产,都是完全不可比拟的。首先是软件和计算机革命以及全球互联网、移动通讯革新。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大超越了过去所受的时空束缚;特别是新一代人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继往开来的代际传承,他们在网络的交互影响中自我成长。我们如果不懂得我们的下一代,也就会对我们的未来深感迷茫。

      另一方面,由于生物工程技术的开发和应用,人甚至对他的血肉之躯的存在前景也感到迷惘困顿。生命本是宇宙大化千百万年的亘古造化,但是,现在可以通过转基因、干细胞、克隆、体外受精等等人为的手段复制、改变、优选。人存在的意义、人性的自我定义都受到了根本的挑战,也就是说所有关于意义的领域都将面临冲击。还有纳米技术,最终使人类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单个原子和分子,开辟了人类认识世界的新层次。

      以上这一切大变动,加上20世纪的苦难历程(两次世界大战、绝灭人性的法西斯集中营、“古拉格群岛”等等)使得人类精神不得不发生空前的大变革!这一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大变动要求我们重新定义人类状况,反思我们需要建造怎样一个世界,特别是人类的精神世界,需要建立怎样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来应对这一崭新的、影响全球的复杂局面。

      二、欧美一些学者的文化自觉

      早在20世纪初,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一书中就已相当全面地开始了对西方文化的反思和批判。临近21世纪,这种反思和批判达到了更深刻的程度。法国著名思想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指出:西方文明的福祉正好包藏了它的祸根,它的个人主义包含了自我中心的闭锁与孤独;它的盲目的经济发展给人类带来了道德和心理的迟钝,造成各领域的隔绝,限制了人们的智慧能力,使人们在复杂问题面前束手无策,对根本的和全局的问题视而不见;科学技术促进了社会进步,同时也带来了对环境、文化的破坏,造成了新的不平等,以新式奴役取代了旧式奴役,特别是城市的污染和科学的盲目,给人们带来了紧张与危害,将人们引向核灭亡与生态死亡①。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更是强调在西方,高度文明与高度野蛮其实是相通和难以区分的……现代性是现代文明的结果,而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超越了人所能调控的范围,导向高度的野蛮,等等。

      为了突破危机,西方知识分子的先觉者思考从三个方面来突破现状,以寻求文化的未来发展。首先是返回自身文化的源头,审视历史,重新认识自己,寻找新的出发点。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有一个新的参照系,即新的“他者”,以便作为参照,重新反观自己的文化,找到新的诠释。法国学者于连·弗朗索瓦(Francois Jullien)写了一篇专论《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研究哲学不能绕过中国?》的著名文章②,他认为,要全面认识自己,必须离开封闭的自我,从外在的不同角度来考察。在他看来,“穿越中国也是为了更好地阅读希腊”。他认为:“我们对希腊思想已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为了了解它,也为了发现它,我们不得不暂时割断这种熟悉,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而中国正是构成这种“外在观点”的最好参照系,因为“中国的语言外在于庞大的印欧语言体系,这种语言开拓的是书写的另一种可能性;中国文明是在与欧洲没有实际的借鉴或影响关系之下独自发展的、时间最长的文明……中国是从外部正视我们的思想——由此使之脱离传统成见——的理想形象。”③ 他强调指出:“我选择从一个如此遥远的视点出发,并不是为异国情调所驱使,也不是为所谓比较之乐所诱惑,而只是想寻回一点儿理论迂回的余地,借一个新的起点,把自己从种种因为身在其中而无从辨析的理论纷争之中解放出来。”④

      第二,不仅是作为参照,还要从非西方文化中吸收新的内容。2004年罗蒂访问复旦大学哲学系时说:“我隔了二十年再次来到上海,中国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奇迹来形容。这个奇迹不是改变了我的思考,而是进一步印证和强化了我已有的看法,那就是中国是未来世界的希望。”⑤ 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举办的“多元之美”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法国比较文学大师巴柔(DanielHenri Pageaux)特别提出:“于连对于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正好印证了我已经讲过的经由他者的‘迂回’所体现出来的好处”。他还强调说:“从这次研讨会的提纲中,我看到‘和谐’(‘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概念的重要性……中国的‘和而不同’原则定将成为重要的伦理资源,使我们能在第三个千年实现差别共存与相互尊重。”⑥ 一些美国汉学家的著作也体现了这种认识论的改变,如安乐哲(Roger Ames)和大卫·霍尔(David Hall)合作的《通过孔子而思》、斯蒂芬·显克曼编撰的《早期中国与古代希腊——通过比较而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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