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与乔伊斯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永毅,1975年生,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讲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英美文学、西方文论和中国古典诗学。近年来发表的论文有《暧昧的修辞,暧昧的柏拉图》、《西方文学的奥尔费斯情结》、《德里达的政治学转向》等。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德里达与乔伊斯的关系近年来已成为研究的热点。他们两人所尝试的是文学对文学自身、哲学对哲学自身的质疑,他们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拓展了文学和哲学的边界。乔伊斯著作百科全书式的杂糅性和语言策略为德里达提供了借鉴。无论是在词语、句子还是篇章的层次上,德里达的著作都有乔伊斯的痕迹。乔伊斯在精神气质和思维倾向上与德里达有相近之处,他的文学著作也可用来阐发和印证解构主义关于文本、阅读、互文性、不确定性、语音与书写等问题的论述。德里达与乔伊斯在写作策略和思想立场方面之所以如此契合,除了与乔伊斯对德里达的个人影响和时代的精神气候有关外,还因为两人对希伯来文化都有强烈的认同感。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7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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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乔伊斯,就没有解构……①

      ——德里达

      每次我写作的时候,甚至在写最具学术色彩的著作时,乔伊斯的幽灵总是浮现出来。②

      ——德里达

      1984年,德里达应邀在第九届国际乔伊斯研讨会上作主题发言,③这是一个颇具标志意义的事件,它意味着在乔伊斯研究领域,德里达不再是一个边缘人物,20世纪最富争议的哲学家从此成为了20世纪最富争议的文学家的“合法”阐释者,乔伊斯与解构主义的互文关系也从此成为德里达研究领域的一个焦点。④解构主义的先驱中,德里达常常提到的有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拉康等人,乔伊斯的影响他却直到 80年代才开始论及,⑤这或许是因为乔伊斯在他的学术生涯中扮演的角色远比其他几位重要。早在1956年德里达获得资助去哈佛研究胡塞尔的时候,他便在怀德纳图书馆里迷上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90年代回顾那段经历时,德里达说:“从那时起,在我的心目中,乔伊斯就成了一种人的代表,他进行的是一种雄心万丈的尝试,就是用一本单独的著作、一本不可替代的著作、一个孤立的事件——我指的是《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包容他所理解的整个世界,不只包括一种文化,而是包括多种文化,多种语言、文学和宗教”。⑥乔伊斯的梦想是西方众多哲学家的梦想,然而他所选择的路径却截然不同。胡塞尔等经典哲学家希望通过“透明的、无歧义的语言,也就是科学的、数学的纯粹语言”抽象地把握世界,乔伊斯却要通过“隐喻性语言、歧义和修辞的堆砌”,让世界在自己的文本中保持其无限的复杂性。⑦德里达在乔伊斯这里找到了灵感,从他后来的解构主义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在思辨策略、文风和主题方面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乔伊斯的启发,反过来乔伊斯也为他的众多论述提供了近乎完美的范本。

      一、德里达的乔伊斯之维

      一再声称“书”的概念已经终结的德里达却承认20世纪有两本“终极的书”⑧——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这不是偶然的。乔伊斯和德里达的著作在某些人看来分别代表了文学和哲学的终结。当然,文学和哲学并未终结,也许永远不会终结,但乔伊斯和德里达在这一点上的确是相似的:他们所尝试的是文学对文学自身、哲学对哲学自身的质疑,突破“文学是什么”、“哲学是什么”的传统规范,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拓展文学和哲学的边界。在“越界”的尝试中,语言无疑是最大的障碍。德里达对语言问题极度敏感,他相信,只要自己还在使用某种词语、某种言说方式,还在遵循某种学术范式,就已经预先掉进了西方两千年形而上学的陷阱中。这种传统是一种“理性和光明的独白”,⑨它建立在形形色色的中心论和二元对立基础上,它推崇同一性,排斥差异与含混。德里达所梦想的却是一种包容差异的自由写作,“它既非哲学,也非文学,甚至不被它们任何一方污染,却又仍然保持着……文学和哲学的记忆”。⑩乔伊斯著作百科全书式的杂糅性和语言策略恰好为德里达提供了借鉴。无论是词语、句子还是篇章,德里达的著作都有乔伊斯的痕迹。

      词是历史的化石、传统最坚固的堡垒,世代沿袭的观念积淀其中,能指(signifier )、所指(signified)与受指(referent)之间的僵化对应浓缩了特定的思维方式,出没其中的踪迹(trace)也常常以隐含的意识形态左右着人们的思想。艺术和思想的突围始于词的突围。《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词语试验场,后者更是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尤利西斯》涉及12种语言,《芬尼根守灵夜》涉及70种语言,后一本书使用了63924个不同的单词。(11)乔伊斯自创了大量的词语,其中突出的一类是混成词(portmanteau word)。混成词打破了词与词之间的隔绝状态,创造出复杂丰富的意义。例如chaosmos (12)这个著名的词就将chaos(混沌)和 cosmos(宇宙;秩序)两个词拼合到一起。从时间的角度,它可以理解为由混沌到秩序的变化;从空间的角度看,它可以解释为混沌与秩序的并置;从心理的角度看,它可以表达作者对于世界的矛盾感受。这样的词语从微观的层次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的排中律和非此即彼的传统思维。除此之外,词语的双关、字母的增减变异等手法造成的陌生化效果,让读者通过语言的裂隙看到日常状态下潜藏的图景。

      德里达同样擅长通过词语的魔法表达自己的哲学观念。他的核心术语différance就是一个杜撰的词,它包容了希腊前缀a (“非”、“不”)、拉丁动词differre(分散、推迟、差异)和法语同音词différence,创造出一个复杂的意义场,以此消解西方传统哲学中思想-语音-书写的等级关系。德里达还喜欢以词源分析和近似词联想的手段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用angst(焦虑)一词的拉丁词源angustia(狭窄)阐发无形的意识转化成有形的文字如何充满艰难与风险,(13)用institution(制度)的动词institute (创建)揭示制度既开创又保存的双重特性,(14)用pharmakon(药/毒药)与pharmakeos(魔术师、魔法师)、pharmakos(替罪羊)等相关希腊词语之间的微妙联系分析书写怎样因其自由无拘的魔力成为被压制、被放逐的替罪羊。(15)

      句子是语法发生作用的主要场所。作为一种规范性的力量,语法力图通过词语、意群和分句的有序连缀和组合来实现意义的顺利传达。但在此过程中,它也压制了词语的多义性和语言的活力。弗里茨·赛恩注意到,主语的滑动(mutating subjects)是乔伊斯句子的一个突出特征,或者句子主语显然不符合逻辑,或者在句子中间主语已经转换却并未标明。(16)但这种不合语法的句子却符合心理的真实,内心的独白常常是跳跃、含混的,因为它无需向外界解释什么。乔伊斯的创造性在于,他“力图捕捉在表达之前处于诞生状态的想法”。(17)因此,他遵循的不是理性的线性逻辑,而是意识的联想逻辑,联想是触发式的、片断式的,句子是否完整、语序是否符合常规、句子之间是否有充分的过渡,都不是他所关心的。如果说在《尤利西斯》里,作品整体的线性结构和故事情节冲淡了句子的反常规效果,那么到了语言本身即是作品内容的《芬尼根守灵夜》里面,英语语法和与之相伴的阅读习惯则受到了空前的挑战。高强度的词语变异和语言游戏使得每个词都负载了最大限度的歧义和联想,以语法为基础的线性阅读只能从作品中获取极其有限的信息,乱序(anagrammatic)阅读因而成为挖掘作品含义的最有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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