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论的“内听”难题与文术探研  

作 者:
胡海 

作者简介:
胡海,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 保定 071000

原文出处: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内听”难题是六朝文论巨典《文心雕龙》所提出的一个问题,涉及文学创作时声律与构思的关系,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奥秘之一。“内听”概念当对应“心声”“内部表达”来理解,与“内视”“内省”共同构成虚静境界的特征。“内听”难题指作者构思时,难以明辨“心声”,自如调遣心中的声音符号,及时修正不和谐的声韵调组合,同时做到言能尽意且语音和谐。与“内听”难题相关的文术主要有:一是灵活运用平仄协调配合的规则,和对仗、押韵、双声、叠韵等技巧,调整各种不谐搭配;二是以吟咏、讽诵方法化内听为外听;三是践行驭文之首术,在阅读、思考、书写、对话、自省过程中熟悉常用声韵组合,全面提高语音修养。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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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心雕龙》是六朝文论的巅峰之作,其“体大思精”,涉及中国古代文论的深层难题,探讨这些难题是揭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民族特点、彰显文化风采的重要津梁。其中“内听”难题与文术研讨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课题。《文心雕龙·声律》篇提出:“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摛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①大意是说,琴师一边耳听琴声,一边手调弦柱,如果曲调不谐,可以及时纠正;作者心思纷乱,表达心思的声音符号随之纷乱,不易找到意义确切且声韵调和谐的字句来表达,如果表意不确切、语音不和谐,也不易随时发现和纠正。这实际涉及作者构思过程中的深层难题,即内心的声韵与外在文字传达之间的谐调问题,从美学上来说,这是生命情志的律动与文字符号的互动关系,将声律论从声韵的范畴拉升到生命情志律动的高度。这是《文心雕龙》的独创。著名学者陆侃如、牟世金说:“刘勰讲到声律上的‘内听’和‘外听’,是陆机以来的声律论者所未曾注意到的问题。”②事实上,刘勰之后,直至今天的龙学研究者,都不曾专门考辨“内听”概念。本文拟探讨“内听难为聪”而致“声萌我心,更失和律”的问题,深入挖掘“声与心纷”的现象和“难以辞逐”的原因,进而思考如何“数求”,探研文术。

      一、“内听”概念与“内听”难题

      迄今为止,与“内听”难题相关的研究,各家看法可概括为三方面:

      一是黄侃、郭绍虞、朱星等认为“内听”即辨识声韵是否和谐协调,“内听难为聪”指文章写作是内听心中声韵,不如外听清楚,难以及时调整得和谐协调;强调总结和掌握声律之术,确立声律标准、规范。这方面讨论主要在诗歌和音韵学领域展开,语言学家朱星特别指出:“不单歌声有音律,一般语言也有音律。”“不单诗歌讲韵律,一般的文章语言都要讲求。”③要注意刘勰是就所有文章写作来谈声律问题的。

      二是周振甫、陆侃如、牟世金、詹锳等认为“内听”即内听心声,“内听难为聪”是指文章的声律与作者的思想感情纠缠在一起,语音随心思而纷乱,不容易辨识和调整;注重讨论文章写作时协调心与声、兼顾心意传达和声律美的问题。由此可见,言不尽意的难题,还应将语音问题考虑进去。

      三是王达津、蔡钟翔等将内听与内视作为形象思维的特征联结起来,进而联结构思的虚静境界、作文前阶段的养气功夫等,讨论构思的根本方法与原则,也就是《神思》篇所谓“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这方面研究具有探索性,可以循此路径,将与内听相关的文术探研由《文心雕龙》全书扩展到整个古代文论。

      由此可见,各家对“内听”概念和难点所在的理解不同,文术探研方向也就各有侧重。当然,以上划分只是就大体而言,各家理解与解释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笔者认为,刘勰提出的“内听”概念,指代一种古人不易理解的特殊心理现象,有悖于发声方能耳闻、耳闻方可谓听的常识,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较少引起关注,古文献中很少见到。笔者试接着各家论说,从三方面进一步辨析“内听”概念和“内听”难题:

      第一,“内听”指依据声律辨识心中发音;内听之难在于不易辨识并随时调整语音。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释“内听难为聪”:“言声乐不调,可以闻而得之,独于文章声病往往不憭。”④是仅就文章声病而言,即如果文字出现声韵调不和谐的情况,因为不能外听、耳闻,所以不易明辨而调整。郭绍虞说:“外听指乐声言,内听则指诗文的声律言。乐声之高下有定,所以错误易别;诗文声律之标准无定,一向没有固定的标准,所以‘内听难为聪’。”⑤“乐声之高下有定”指的是,乐律五声(宫商角徵羽,加变宫变徵为七声)是固定的比较音高,或者说五声间有固定的音程,十二律是标准音高,其中任何一个标准音高都可以作为宫音,然后根据固定音程奏出其他四声。“诗文声律之标准无定”指的是,文字若按自然发音,声韵调组合是变化无穷的,即使明确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声调与声母、韵母组合,发音变化也非常多。声律标准无定意味着声韵调组合没有任何限制,出现声病就是大概率的事情。文章声韵调如果不和谐,吟诵出来当然可以觉察,内听则难以辨识,此即“内听难为聪”。郭绍虞的说法启示我们:内听难为聪不只是相对耳闻则聪而言,还是因为诗文声律并无准则和定法。周振甫说,刘勰时代平仄调配问题还没解决,所以刘勰认为按乐律奏乐容易而声律难定,到唐朝,格律诗完成了,声律就比乐律要简单多了。⑥我们不能由此认为声律进步解决了内听难题。律诗固然可以按照严整格律去写,但它只是一种特定形式,而诗文形式是变化无穷的。何况,乐律不涉及心意,自然相对简单,而声律与心意关联,其本身简单,远不足以解决写作中声韵调和谐的难题。

      陆侃如、牟世金认为“外听”指乐律,“内听”指诗歌方面的声律;“响在彼弦”的“外听”是“弦以手定”,是否合律不难调整;“声萌我心”的“内听”,其节奏只能凭作者的审音能力来判断,由于“声与心纷”,比较复杂而难以捉摸,因此作者要加强声律方面的修养。⑦将“内听”等同于声律,只见于文学性的说法,如房玄龄《晋书》卷九十二列传第六十二说曹毗:“不追林栖之迹,不希抱鳞之龙,不营练真之术,不慕内听之聪。”⑧末句就是说曹毗不求精通声律,或不求写出声律优美的诗文;这里“内听”是就诗文声律而言。陆侃如、牟世金的实际意思是说内听依据声律,外听依据乐律,提出了一个总结和掌握声律标准、提高语音修养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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