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理论与审美阅读经验为敌的困境

——《论文学性》课堂实录之一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孙绍振(1936—),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外文论学会常务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1989年福建省优秀教师称号,2003年福建省“名师”称号。

原文出处:
渤海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否定文学性的西方文论可能有历史价值,一旦“自我关涉”,就暴露出致命的悖论。理论的抽象性决定了它必然与阅读过程中的审美体验为敌。这不仅是西方文论,而且是一切文艺理论的弱点。只有饱和的审美阅读体验才能给理论以生命。理论如果不能阐明审美体验,是病态的,苍白的。本文通过对贺知章的《咏柳》和《武松打虎》的微观分析,说明审美阅读的任务并不是为理论做附庸,而是和理论做搏斗,只有拥有审美体验的优势才能对理论进行同化、征服,甚至颠覆。每一次阅读,应该是一次审美的精神创造和升华。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7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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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254(2007)01—0005—09

      我们这门课程叫“文学性”。有关文学理论的课程已经很多了,有“文艺理论”,有“西方文艺理论史”,有“中国文学批评史”,等等,为什么又要来这么一门课程呢?说句老实话,我对这些课程有看法。说得客气一点,没有一门课是令我满意的;说得粗暴一点,许多理论是与我的审美阅读经验为敌的。我进大学中文系,就是为了懂得文学,成为文学的内行,本来以为“文艺理论”这门课,会讲出许多有趣的艺术奥秘,让艺术感觉精致起来,让我会欣赏艺术,甚至提高文学创作水平。但这门课一上来就讲艺术的起源——起源于劳动,不是起源于游戏——我就觉得失望,讲来讲去,始终没有讲到形象是怎么回事。接着讲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就更令我丧气。大家都在生活之中,为什么只有少数人成为艺术家,而大多数人却不行呢?当时流行一个权威命题,叫“美是生活”,我觉得这是废话。(活跃)我想,反过来说,美不是生活,难道就没有道理吗?这种理论实在太让人烦了。(众笑)我在心里抬杠,如果有人问花是什么,你回答说,花是土壤,肯定会遭到人们的嘲笑。如果有人问酒是什么,你回答说,酒是水果或是粮食,人家会觉得你神经有问题。(众笑)但当你问艺术或美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美是生活。说这话的人反而成了大理论家,岂不是咄咄怪事!其实,说这话的人,不过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名叫车尔尼雪夫斯基。这句话出自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写作的时间是1860年。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样一句包含着明显偏颇的话,居然被当作神圣的经典来崇拜,叫不叫人郁闷?叫不叫人委屈?(众大笑)

      这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过去了。可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形势并没有好转,流行的理论更干脆,说,文学就是一种文化,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这种话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哲学、历史、经济理论不也是意识形态吗?文学的特点是什么呢?人家的回答,就是给你当头一棒,根本没有文学性这回事。人家伊格尔顿、乔纳森·卡勒,还有加缪、德里达,先后宣告了它的虚幻。很快,在我们这里,不存在某种统一的文学性,成为一代人的共识。你这个孙绍振是不是昏庸老朽了,居然选了这么一个落伍的课题?

      否定文学性的理论,天花乱坠,异彩纷呈,滔滔者天下皆是。不可否认,每一种理论都有理论本身的价值。其中有些有纯理论的价值、历史的价值,可是,用它来解读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常常是无效的,是文不对题的;硬要用一下,也是削足适履。这一点,我起初感到了,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一向遵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众笑)但是,后来读到李欧梵先生的一篇文章,才感到自己并不太愚蠢。李欧梵先生在“全球文艺理论二十一世纪论坛”的演讲中提出,西方文论流派纷纭,却很难实现对文学文本进行有效解读的目的。李先生以挑战、怀疑西方权威为荣,而我们文论界却以服膺、崇拜西方大师骄人,这种对照不仅有趣,而且发人深省。李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幽默,我来念一段给诸位听听:

      话说后现代某地有一城堡,无以为名,世称“文本”,数年来各路英雄好汉闻风而来,欲将此城堡据为己有,遂调兵遣将把此城堡团团围住,但屡攻不下。

      从城墙开眼望去,但见各派人马旗帜鲜明,符旨符征样样具备,各自列出阵来,计有武当结构派、少林解构派、黄山现象派、渤海读者反应派,把持四方,更有“新马”师门四宗、拉康弟子八人、新批评六将及其接班人耶鲁四人帮等,真可谓洋洋大观。

      文本形势险恶,关节重重,数年前曾有独行侠罗兰·巴特探其幽径,画出四十八节机关图,巴特在图中饮酒高歌,自得其乐,但不幸酒后不适,突然暴毙。武当结构掌门人观其图后叹曰:“此人原属本门弟子,惜其放浪形骸,武功未练成就私自出山,未免可惜。依本门师宗真传秘诀,应先探其深层结构,机关再险,其建构原理仍基于二极重组之原则。以此招式深入虎穴,当可一举而攻下。”但少林(按:解构)帮主听后大笑不止,看法恰相反,认为城堡结构实属幻象,深不如浅,前巴特所测浮面之图,自有其道理,但巴特不知前景不如后迹,应以倒置招式寻迹而“解”之,城堡当可不攻而自破。但黄山现象大师摇头叹曰:“孺子所见差矣!实则攻家与堡主,实一体两面,堡后阴阳二气必先相融,否则谈何攻城阵式?”渤海(按:读者反应)派各师击掌称善,继曰:“攻者即读者,未读而攻乃愚勇也,应以奇招读之,查其机关密码后即可攻破。”新马四宗门人大怒,曰:“此等奇招怪式,实不足训,吾门祖师有言,山外有山,城外有城,文本非独立城堡,其后自有境界……”言尚未止,突见身后一批人马簇拥而来,前锋手执大旗,上写“昆仑柏克莱新历史派”,后有数将,声势壮大。此军刚到,另有三支娘子军杀将过来,各以其身祭其女性符徽,大呼:“汝等鲁男子所见差也,待我英雌愿以崭新攻城之法……”话未说完,各路人马早已在城堡前混战起来,各露其招,互相残杀,人仰马翻,如此三天三夜而后止,待尘埃落定后,众英雄(雌)不禁大失惊,文本城堡竟然屹立无恙,理论破而城堡在,谢天谢地。[1]

      李先生的意思很清楚,检验理论的重要路径是是否能有效地解读文本,理论出了一大堆,旗号那么多,文本的解读却毫无进展,理论的价值就值得怀疑了。当然,李先生的说法可能有一点极端了,也许不是这些学派本身的问题,而是我们像林彪所说的那样,没有“活学活用”。这个我们一时说不清,暂且不去管它。

      在别的课堂上,一些课程专门讲理论旗号(当然有它的自由),就是以不解读文本为荣,纯粹是从理论到理论,可能也有它的成就,我也不想和他们争一日之短长。但请允许我把生命奉献给另一种风格的理论。在我这个课堂上,拒绝搞从理论到理论的理论。我追求最大限度地解读经典文本的有效性。早在《聊斋志异》上,就有一篇故事说,不管猫的皮毛是什么颜色,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后来经过一个伟大政治发挥,救了我们国家,在这里,我想证明一下:只要能有效解读经典文本的就是最好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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