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疏狂自放,历来被目为奇人之尤,晚明文坛健将袁宏道在陶望龄的书斋中得徐渭之《阙编》,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慨叹“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乃至“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①而澄道人在评《四声猿》之后,投笔隐几,“惊跃狂叫曰:‘异哉!’”②称叹其“即以为有明绝奇文字之第一,亦无不可”③。袁宏道之传,澄道人之评,都以“奇”字冠徐渭。于是,徐渭与其品评者一起纲蕴而成晚明文坛一“奇”景。这一现象渐成论者共识,诚如磊砢居士所云: 徐山阴,旷代奇人也。行奇,遇奇,诗奇,文奇,画奇,而词曲为尤奇。然而石公(袁宏道)之传道宕而奇,澄公之序与评俊逸而奇,后先标映,汇为奇书。吾不辨其是徐、是袁、是顾,而只觉其为奇而已。愿与天下后世好奇之士读是书而共赏其奇也。噫嘻快哉!④ 就其性情而言,徐渭确有疏狂不俗的一面,诚如沈德符所记:“(徐渭)性跅弛不受羁馽,馆于同邑张阳和太史(元汴)家,一语稍不合即大诟詈,策骑归。”⑤陶望龄亦载其入于胡幕时的情形:“一旦客于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⑥总之,对于徐渭之“狂”与“奇”的记载,自袁宏道之后,比比皆是,不一而足。但事实上,徐渭之疏狂与李贽、袁宏道等人的情况有所不同,李贽、袁宏道之狂是不趋时俗、卓然自立的独特性情与风格:李贽被目为异端的狂傲有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勇毅,袁宏道的疏狂则表现为以矫激的心态标榜“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观念,以及视宦场如地狱的超然人生态度。但是,徐渭之狂则有所不同,徐渭性情疏狂之中恰恰交织着谨慎的因子,如,陶望龄说:“渭为人猜而妬。”还说:“及宗宪被逮,渭虑祸及,遂发狂。”⑦陶望龄的记载在徐渭的《自为墓志铭》中也得到了印证,他对于入胡宗宪幕,“深以为危”,乃至“忽自觅死”,⑧可见,徐渭的狂与虑祸相关,是祈求全身的“佯狂”,进而发展成生理病态的真狂。显然,只有正视徐渭性情“狂”与“奇”之外的另一面,才能全面了解徐渭的思想和文艺成就。而“狂”、“奇”与“慎”、“惧”的统一正体现了徐渭性情与思想中“中道”的一面。 就文学方面而言,徐渭向被视为开晚明文学新思潮之先河的人物。对徐渭在文坛的作用,当时的文士已将其列为与汤显祖同侪,如,虞淳熙有云:“王(世贞)短鬓而丰下,体貌无奇异,而囊括无遗士。所不能包者两人:颀伟之徐文长,小锐之汤若士也。”⑨钱谦益说,当“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之时,“文长(徐渭)、义仍(汤显祖)崭然有异”。⑩而徐渭的文学活动又在汤显祖之前,因此,后继者袁宏道慨叹其作品“尽翻窠臼,自出手眼”(11),引以为知己。徐渭由“名不出于乡党”(12),而被视为“今之李杜”(13),袁宏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诚如陶望龄所记:“文长没数载,有楚人袁宏道中郎者来会稽,于望龄斋中见所刻初集,称为奇绝,谓有明一人,闻者骇之。若中郎者,其亦渭之桓谭乎!”(14)在同时代的虞淳熙看来,袁宏道乃“接文长之末光”(15)的人物。袁宏道推介徐渭最有影响的当数《徐文长传》,清人将其编入《古文观止》,流布更为广泛。但是,该传甫成之后,袁宏道在给陶望龄的尺牍中又说:“《徐文长传》虽不甚核,然大足为文长吐气。”(16)可见,袁宏道自己也承认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而“不甚核”,并非公允持中之论。而经袁宏道再行改定之后的《徐文长传》则在充分肯定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的同时,还客观地指出“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17)显然,袁宏道也看到了为徐渭博取巨大声名,且因此而为胡梅林所垂爱的“文”是严守格法之文,而并非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信腕信口”之作。“为文长吐气”当然是对徐渭的溢美之词,而所溢的自然也是徐渭迥绝时流之处,亦即他所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18)。可见,徐渭在文学方面也错综于抒写真我与法严气沉的纠葛之中。不难看出,无论从徐渭的性情还是文艺实践,都不能以疏狂奇谲涵盖其全部。徐渭尚有孜求中道的另一面相,这是我们全面了解徐渭亟需认识的。 “中道”文艺观举要 师心还是师古?尚情还是崇道扬理?这是复古派与性灵派持论迥异、论争最为集中的领域。对此,徐渭的论述往往错综于两者之间,这既体现了作为文学新思潮初兴之时的特征,同时也是其孜求中道的文学观的体现。 首先,师古与师心的统一。在师心与师古方面,徐渭与袁宏道等人有所不同。袁宏道为纠矫七子派承袭之风,以师心自用、独抒性灵相标榜,乃至当其好友张幼于选录其诗作时,引起了袁宏道的不满,其原因则是“幼于所取者,皆仆似唐之诗,非仆得意诗也。夫其似唐者见取,则其不取者断断乎非唐诗可知。既非唐诗,安得不谓中郎自有之诗,又安得以幼于之不取,保中郎之不自得意耶?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知”。又说:“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19)正是这种与七子派迥异的“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20),最终使“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21)。而徐渭则不同,一方面他“倔强自负,不屑入弇洲(王世贞)、太函(汪道昆)之牢笼”(22),主张师心自用,抒写真我,但是,徐渭又不像公安派鄙薄古人,他直言为似古人之作,“尤契者蒙叟、贾长沙”,而“兼并昌黎、大苏”。(23)并不反对师习古人,而是要学习前人之神韵,在《书田生诗文后》中,徐渭说:“诗亦无不可模者,而亦无一模也。”他的作品深得传统格法,这也得到了识者的普遍认同。就文而言,黄宗羲说:“天池文有法度,得《史》、《汉》之体裁。”(24)也就是说,徐渭的文恰恰符合复古派“文必秦汉”的审美取向。就诗而言,陶望龄在《刻徐文长三集序》中认为徐渭诗“深于法而略于貌”,“诗杂主于唐中晚”。袁宏道虽然说徐渭诗歌“尽翻窠臼,自出手眼”,但在《冯侍郎座主》中也指出其诗“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即徐渭的诗歌是得古人意脉而略于形貌的。盛唐诗人的代表杜甫是后七子奉若圭臬的诗人,对此,公安派中很少论及,但徐渭则不同,徐渭的诗歌得杜的痕迹颇为明显,袁宏道谓其“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堪称高论。徐渭本人十分推重杜甫,熟悉杜诗,乃至将杜诗之境入画,云:“兹图稍似少陵诗,微风吹雨出鱼儿。尺梢讵许牛涔活,远水何劳象队移。”(25)他对时人师杜的现象也颇为认同,并作画题诗以寄,其诗云:“仙华学杜诗,其词拙而古。如我写兰竹,无媚有清苦。”(26)在其酒牌题铭中引述最多的就是杜甫的诗歌。(27)而在《青藤山人路史》中,徐渭对于杜诗的解释最为多见,当然,徐渭与七子派推赞杜诗的“佳处”并不相同,七子派重杜诗的格法声律,如谢榛说:“其工于声调,盛唐以来,李杜二公而已。”(28)而徐渭所尚的杜诗“佳处”,乃是“真率写情,浑然天成”的抒写手法和汗血生驹撒手奔驰的自然俊逸的风采以及“顿挫沉郁”的风格。可见,徐渭之师杜,是取其“真率写情”与“顿挫沉郁”的统一,从中亦可见其孜求中道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