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艺学的理论创新问题已经成为当前文艺理论界的热点话题之一。许多学者从拓展文艺学的学科边界,探讨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方式,突破认识论文艺观、寻找存在论、价值论根基,引入文化研究和批评的思路、方法,确立文艺学自身的学科身份和知识形态等方面切入这一话题,展开热烈讨论和争鸣,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意见,令人欣喜。不过,相比之下,关于加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问题的研究,似乎还没有引起普遍的重视,而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推进文艺学理论创新的根本途径。限于篇幅,本文只想就其中一个核心问题,即确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人学基础问题,谈一点初步的想法。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理论界一批学者在对新时期以来我国文艺理论的历史和现状进行全面总结和深刻反思的基础上,提出了文艺学应该突破单纯的认识论思路和框架,遵循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确立自身的存在论、价值论根基。我完全赞同这一主张。因为显而易见,文艺活动无论创作还是接受,都绝不仅仅是一种认识或反映;它首先是人的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活动,是一种重要的人生实践,也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之一和主要标志之一;它必然而且必须有自身的价值倾向和价值追求。以文艺活动为研究对象的文艺学因而也必定要以关心人的生存和命运、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己任。所以,文艺学从认识论向存在论、价值论的转换,在我看来,实质上主要就是一个文艺学确立以人为本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学基础的问题。而在这方面,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为我们提供了极为重要、深刻的思想理论资源。我认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研究首先可以在这一点上作文章。应当看到,国内已经有学者在这方面做过有益的探索,如陆贵山、周忠厚主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概论》就有专门章节讨论“马克思主义文艺人学”问题,但是,还没有充分展开,尤其对文艺学确立以人为本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学基础的问题关注得还不够。 以我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以人为本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其实,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一开始就是从以人为本的思想出发的,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明确提出应该‘实现一个不但能把德国提高到现代各国的现有水平,而且提高到这些国家即将达到的人的高度的革命’,他对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理论作了革命性的阐发,指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一条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①在此,人就是最高目的、最高本质,社会革命就是为了彻底推翻压迫、奴役人的旧的社会关系,达到人和人类的彻底解放。《共产党宣言》进一步提出,共产主义社会彻底解放全人类的最高理想和目标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另外,马克思在论述人类社会发展经历的三种社会形态和与之相适应的人的发展三种状态时,更加明确地把社会主义的人的发展定位为“个人全面发展”。他说:与最初的社会形态和第二大形态“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资本主义社会不同,社会主义社会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②在此,“个人全面发展”就是人本身“自由个性”的发展。我觉得,这些论述对于我们奠定当代中国文艺学的人学理论根基,在实践存在论和价值论基础上建构具有鲜明现代性和深厚人文精神底蕴的文艺学创新体系,参与和推进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有着直接的、重大的理论指导意义。 我以为,马克思上述论述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从人的本质入手揭示文艺本质根本思路。新时期以来,文艺理论中人性论的禁区虽然被破除了,然而,从人的本质角度来概括和阐述文艺的本质,还是很不够的。现在文艺理论界比较认同文艺的本质为“审美的意识形态”的观点,我也同样赞同。不过,我觉得这个概括背后还有着人的本质这个人学基础。马克思曾经深刻地揭示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两者的生命活动的性质不同,“动物和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而人的生命活动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③我认为,这里“人的类特性”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般本质,马克思还强调指出这是人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正是通过这种“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人的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实质上就是“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人正是通过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并且使“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人通过这种自身本质的对象化活动,“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这里的“复现”和“直观”,在我看来,正是艺术产生和存在的人学根基,因为艺术和审美活动乃是人的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是其中高级的、精神活动之一。由此我们就能比较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另外一段话:自然界的种种事物“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这里“进行加工”的意思无疑就是人通过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将自己的“精神本质”对象化和复现出来,从中可以直观自身。④由此可见,在马克思看来,艺术活动 (创造和欣赏)是人类通过艺术品来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很清楚,这里马克思是从人的本质出发来规定艺术本质的。它告诉我们艺术确实存在人学本质这一存在论层面,过去我们重视不够,现在应当给予重点关注。 也许有人会担心这样会不会把人的本质抽象化、非社会化,或者是否与“审美意识形态”论相矛盾。我认为不会。因为上述马克思所说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是在非异化劳动条件下或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一般本质;他并没有把这种人的一般本质普泛化,而是用来批判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劳动对这种一般本质破坏、扭曲、肢解所造成的现实关系,以及追求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一般本质的复归——“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复归”⑤。换言之,他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处在异化的现实社会关系中,人的一般本质已经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历史地变化着的处于现实社会关系中的具体本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