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734/j.cnki.1000-5315.2022.05.019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中,将美学与政治内在而非外在地关联起来,指出二者的一致性,最为著名的即英国的伊格尔顿与法国的朗西埃。前者在《审美意识形态》(The Ideology of the Aesthetic,1990)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学根本就是一种政治,西方现代美学史就是一部意识形态斗争史;后者则在其《感性的分配:美学与政治》(Le Partage du sensible:Esthétique et politique,2000)等一系列著作中,剖析政治的基本策略的美学性质。尤为关键者,朗西埃独辟蹊径,将“时间”维度纳入审美政治之思,不仅为审美政治打开了崭新的境域,而且开启了探讨时间问题的新视角。 朗西埃曾明确表示:“时间作为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一种分配形式:对这个‘美学’主题的考察一直是我整个研究的核心。”①在此朗西埃不仅表明他将时间作为美学的核心,而且彰显了他的时间之思绝不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思考。故马克·罗布森说:“朗西埃的工作一直都与时间有关,即使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可以或应该被抽象为关于时间本身的哲学。”②“历史”因其与时间的密切关联成为朗西埃审美政治中的关键一环,但朗西埃介入历史绝非因为历史事件一般意义上的时间性,他关注的是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历史这种关于时间的话语如何能成为一门科学?在他看来,答案在于历史书写采取了一种“诗学”机制。历史叙事中的“时代错误”(anachronisme),由于集中突显了历史诗学的运作机制等核心问题而备受瞩目。通过解构“时代错误”,朗西埃提出了具有激进政治内涵的“时间错位”(anachronie),指向历史叙事中的真理与民主。虽然近年来汉语学界研究朗西埃审美政治思想的成果日益丰硕③,但时间问题缘何在朗西埃的思想中举足轻重?历史书写为何要采取一种诗学机制?时间错位为何在审美政治中具有积极意义?以及所谓时间错位究竟为何?所有这些问题的讨论至今仍有待深入。 一 以时间为核心的审美政治 自古以来便不乏对时间问题的哲学探讨,朗西埃时间观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以感性分配为基石,一方面吸收了康德哲学中时空表象的“先天”性质,另一方面又从实践活动出发,为时间注入了指向平等的审美政治意涵。为了理解这一点,必须首先澄清作为朗西埃思想体系基石的“感性分配”(partage du sensible)理论。 “感性分配”是朗西埃创造的重要概念,具有灵活的多义性。首先,关于“分配”(partager)这个动词,它一方面指共同分享某物;另一方面,分享的前提意味着被划分,纳入的同时也意味着排除,分割或分配是该动词的第二层含义。其次,分配的对象“le sensible”在英文中亦有双重含义,一是指可感知的、可感受的,二是意味合理的、理智的。所以感性分配不仅是对感觉的划分,更是对合法性的划分,且划分绝非局限于外部结构,它还内化于人们感知万物的方式中。正是在感性分享的共有性与分配的区别性的相互接触中,蕴含着消解划分的等级性的动力与可能。因此,与其说朗西埃关注的是某一领域,不如说他关注的是在分配和分享的接触中动态生成的分界。朗西埃的工作便是检验这些界线,而检验的起点是美学的。正是在此基础上,朗西埃发展出了他独特的审美政治思想。在他看来,美学和政治不仅不外在地二元对立,而且政治本身就是一种审美行为:“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混杂的;政治有其美学,美学有其政治。”④朗西埃认为,美学维度内在于任何激进的解放政治中,这一断言被齐泽克看作朗西埃最重要的理论贡献之一⑤。 美学和政治之所以能够对等或同一,与朗西埃对政治和美学的独特理解有关。政治通常被我们看作达成集体的集结或共识的程序、对权力和角色的分配,以及使这些分配正当化的策略。但朗西埃认为这种看法是对政治的简化,在《歧义》中他将这种分配和正当化的体系命名为“治安”(la police):“治安在本质上是一种通常而言隐蔽的法律,它定义了一部分人享有或没有份额。但要界定这一点,必须首先界定可感知者的配置,总有一方会被纳入此配置之中。因此治安首先是各种机构的秩序,这一秩序决定了行为方式、存在方式和言说方式的分配,并确保借助名称将那些机构指派到特定的地方和分配特定的任务;它是可见者和可说者的秩序,确保了一种特定的活动是可见的,而另一种则不可见,确保了这种言语被理解为话语,而另一种则被当作噪音。”⑥由此生成的“治安秩序”(police order)即社会等级秩序,它多层次、流动地区分有资格和没资格参与共同体事务的人,决定人们在社会中的位置。这不只是表面上社会地位的高低之分,它更深层地指向某群人是否可以被理解,因为被治安秩序排除在外的人变得不可见和不可知。 由此出发,朗西埃用“政治”(la politique)一词来表示反对既有治安秩序的活动:“政治就是与感知配置决裂的一切事情,正是借助此配置,团体与成员或不享有成为团体或成员之份额者被一个预设定义,根据定义,那些无份额者的部分在此配置中没有位置。这种决裂彰显在一系列行动中,这些行动重塑了界定了团体、成员或无份额者的那个空间。将一个实体从它被指定的位置移开或改变一个位置的目的地的一切活动都是政治活动。它使本不该被看见的东西变得可见,使人们在原本只有噪音的地方听见了话语,使曾经只被当作噪音的声音被理解为话语。”⑦所以政治是对既有配置的破坏,使原本不可见、不可闻的事物彰显出来,变得可以被感知。正是在这一点上,政治和美学相联结。朗西埃所谈论的美学,绝非关于艺术的品味,或一般意义上的艺术理论和学科,他指出,“美学可以在康德的意义上被理解——或许被福柯重新审查——作为一种先天形式系统,它决定着什么东西可以将自身呈现给感觉经验”⑧。美学划分出了时间和空间、可见和不可见、言语和噪音的界线,而这正是政治关注的中心问题。可见朗西埃的审美政治本质上即感性的分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