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济全球化:从独白到多声部 从20世纪中叶开始,随着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复兴和自觉,西方经济和文化的扩张不可避免地遭遇到抵抗,从而使经济全球化进程开始从过去片面单向的运行演化成双向或多向的进程。在高科技发展的推动下,20世纪下半叶互联网的出现更使新型的世界文化形态和发展在技术层面上成为可能。与工业革命时代的世界文化不同,信息革命或知识经济时代的世界文化获得了双向互动或多向互动的客观条件。因此,西方或者欧洲文化中心的作用在逐渐降低。经济高速增长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文化开始在国际文化中坚韧不拔地顽强地扩大自己的份额。世界各民族各地区的文化的多向互动日趋明显。在国际文化舞台上文化独白正在逐步变成了文化多声部。 笔者以为,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的现实主义的发展恰好可以用来说明这种变化。如果从全球化历史进程的角度观照作为全球文艺思潮的现实主义,那么也可以将近代以来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潮视为“世界文学”发展进程的一个极为重要组成部分。现实主义作为风靡世界近二百年文艺思潮,恰恰是具有全世界性质的文化现象和文学现象。的确,近代文艺学观念中的“现实主义”(realism)最初是欧洲或者西方文艺存在的主要方式。当时的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把现实主义理解为认识社会和人生最科学的一种方法。如巴尔扎克自愿充当法国社会“书记员”的观念,别林斯基将普希金的现实主义杰作誉为俄罗斯社会的“百科全书”。正是在这种文艺观念的影响下,现实主义精神和创作方法在欧洲、美洲、亚洲文坛受到普遍欢迎和膜拜。这种创作方法和流派逐渐成为世界性的文艺现象。深含唯物主义和人文主义精神的现实主义美学从西欧发源,向北传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向东传到东欧和俄罗斯,再由俄罗斯传入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艺界,向西传入北美洲和拉丁美洲文艺界。现实主义这些传播路线和经历恰恰证明了这种文艺思潮在当时是作为世界的最先进的审美原则和表现手段,甚至是作为科学方法被接受的。因此,五四时期的中国进步作家称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主要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是“为人生的文学”,鲁迅、李大钊和瞿秋白等革命文人热烈欢迎这种“为人生的文学”。这种文艺思潮的传播过程可以看作是进步文艺观念为全球接受的典型范例。无论是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波兰、捷克、挪威,还是俄罗斯和中国、日本、越南、朝鲜等国的进步作家,都认同了19世纪以来的现实主义对生活的审视方式和表达方式。当时,每一种新生的现实主义形态都充满着全球化的豪迈之情。卢那察尔斯基高度赞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认为它“是一个完整的流派,它将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发挥主导作用,甚至它本身就可能代表社会主义人类的艺术形式,即所谓真正人类艺术的最终、最高的形式”①。直面人生和同情弱者的人文关怀是19世纪现实主义的最主要的思想特征。当然,这种新型的美学观念和思潮在世界文坛扩展时,自然而然地与所到之处的民族文艺观念有机融合。所以,在俄罗斯最初出现了以民族解放运动为主题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后来在苏联又发展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出现了革命的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主义的国际化特点在20世纪文坛上表现尤为充分和突出。海明威的“硬汉”风格对萧洛霍夫创作的影响是明显的。《静静的顿河》的乡土史诗的现实主义风格和《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对中国当代史诗作品的影响也不言而喻。这些创作现象明显地体现着不同民族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共同的世界性的文化特征。由此可见,最初的欧洲的现实主义思潮经过二百年的发展也最终由“独白”走向多声部,形成了当代全世界现实主义文艺的多种形态。 二、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对“现实”概念的多维理解 虽然现实主义文艺思潮兴起于19世纪,但是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审美原则和创作手法却有更早的发展历程。在西方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现实主义首先涉及作家对现实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换言之,对“现实”的理解始终在发展着,演化着。熟悉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读者肯定不会忘记“心灵的辩证法”是列夫·托尔斯泰艺术创作的独特优势。“心理现实”早在19世纪就已经是经典现实主义的题中之意了。实际上,现实主义的“现实观”不仅仅是指“物质实体”的现实。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对“现实”的认知在原有丰富多样的诠释上又多了一种崭新的类型,这就是所谓“虚拟现实”。众所周知,在多媒体时代“虚拟现实”作为一种时尚的技术现象和审美现象已经大量出现,如“虚拟角色”、“虚拟对抗”、“虚拟生态空间”等等。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文艺创作和理论不应忽视包括“虚拟现实”在内的多维的现实现象。在我们看来,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物质现实外,还有精神的现实、心理的现实、还存在着实体和精神之间的“虚拟现实”。“虚拟现实”是以高科技为生存平台,以现实人们的理想、智慧和审美想象力为发展基础的“特殊现实”。“虚拟现实”或许可以成为21世纪现实主义作家探索人类现代智慧和展现人类超级想象力的一个丰富瑰丽的博大的技术和艺术空间。不过,应该注意的是,不要将“虚拟”与“虚假”混为一谈。必须清楚,所谓的“虚拟现实”最终还是依托于现实物质世界的技术条件和民族文化传统的根基的。真正的艺术家,特别是守护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文艺工作者应当始终忠实于生活的真实,以真情实感反映和表现现实生活的真实本质。 其实,有关现实的“多维性”,19世纪的文学大师们早就作过深刻的探讨。俄国心理现实主义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对19世纪的某些俄罗斯画家怯于描绘理想,颇为不满。他认为:理想也是现实,就像当前的现实一样有权利存在。俄罗斯的艺术家需要更多的勇敢,更多的独立思考。② 为什么不能描绘理想呢,对生活的描绘,不是机械地照搬生活的原样,艺术真实从来包含创作者的理想。在他看来,对于艺术创作而言,现实生活既包括物质生活,也包括人们的精神生活。理想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精神现实”现象。现实主义作家对社会中人们的“精神生活”,即巴赫金在《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所说的对“思想”的描写,同样,也属于现实主义艺术反映和表现的范畴。活跃于现实生活中的思想观念未必应该从现实主义的视野中予以删除。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心理学家”,相反,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现实社会发现和遭遇的“理想”,就是当时现实的复杂的精神生活,从而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真正的现实主义大师不可能仅仅擅长精确描摹人物的外部行动和外在衣饰。果戈理说得好:要想刻画好俄罗斯的民族生活,仅仅描写俄罗斯的无袖长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相当一部分人是按照他们的民族性格和生活“理想”在行动。换言之,他们的现实行动正是他们心理活动的现实化和实体化。因此,经济全球化时代的现实主义文艺创作不仅要面对当今的“物质现实”,还要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精神现实”,更要面对现代高科技创造出来的“虚拟现实”。由此可见,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产业化的时空里,“现实”的层面和维度已经极大地扩展了,丰富了,有一部分转型了。传统的“现实”观念需要作适时的调整和补充。侧重对新型现实的认知和描绘,也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内涵和任务。努力开掘和展示一种新的现实关系和表现形态(当今的主要焦点之一是网络文化空间),也是经济全球化时代坚守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的有价值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