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6)10—0004—08 文艺学在学科反思中与文化研究相结合,是当前文学研究的一种动向。这种动向体现了文艺学学科建设的危机意识和争取当代文化解释权的现实感,但是,面对审美活动的特点、文学与影像的矛盾以及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这些基本问题,文化研究却对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和重建产生了一定的误导,并使这个学科的发展处在两难的境地:它或是被视为僵化老旧,退守在“审美”的狭小圈子里无所适从;或是占据最新时尚的前沿,在消费时代的享乐文化中误入歧途。所谓美学的视野,就是思考文艺学在拓展新领域的同时如何继续自身的发展,关注它在学科重建的过程中如何提出和解决属于自己的问题。 一、审美并不等于封闭 在文艺学学科建设的讨论中,审美化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理解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这就是对“审美”或审美特性本身的理解,然而无论是批判地将审美理解为隔绝现实生活的“纯美”,或者理解为僵化保守的“边界”,还是正面地将审美理解为消费生活中的“漂亮”,这几种思路都带有狭隘化、片面化的缺陷,反映出当下在审美特性研究上的随意性。 首先,将审美特性误认为“纯美”。或是为了引起对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关注,或是为了强调文艺学学科范围的狭窄,文化研究将审美活动与纯艺术、纯文学等同起来,在这个逻辑的引导下,文学的自律性就成为审美和艺术脱离大众文化生活的代名词;接着文化研究又将审美活动打破纯艺术走向生活看作时代变迁的最新现象,据此主张文艺学的重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在强调西方文化研究的同时,却忽视了中国现代美学理论发展的基本事实,割断了本不应割断的学术联系。对于中国美学来说,强调审美与生活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不仅是它的古老传统,也同样是它的现代发展命脉。如果说“美是生活的”这一美学命题曾经在周扬、蔡仪那里被某种程度地机械化或狭隘化,那么胡风对现实主义美学的倡导,则在强调审美特性的同时将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紧紧结合在一起,即便是被归入所谓“主观论”的吕荧美学,其理论的核心也指向“符合人的理想的社会生活”。上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美学的发展仍然在强化着艺术美与生活的关系。在李泽厚那里,美学并不等同于艺术哲学,美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是他论证的重点。高尔泰虽为美术专业出身,但在美学基本理论上,他最为明确地反对将美学集中于艺术,在他看来,美学首先是“人”学,因而大声疾呼将情感体验植根于现实生活。在此应当特别指出,上世纪80年代对庸俗社会学和艺术工具论的批判,无论在理论上还是现实上并不必然导致脱离社会生活的所谓“自律”或“纯艺术”。艺术工具论在肆意破坏审美特性的同时,也严重歪曲了中国的社会生活;这种双重的破坏,对于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感受尤为明显。因此,中国美学在“文革”后关注艺术“自律性”,同时也在重建艺术与生活的审美关系,也在以审美的方式艰难地展现着社会人生的本来面貌。当然,将审美特性和艺术自律理解为“纯美”的唯美主义也是中国现代美学的一个重要现象。例如朱光潜的审美“绝缘”说在上世纪50年代之前曾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但是我们应当将其理论放置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来理解。除了留有古代美学空灵主义的明显烙印之外,朱光潜的“绝缘”论也是对艺术功利化和庸俗社会学的反拨;这种理论与艺术工具论相反但却互生、“共衰”,因此,当艺术工具论在20世纪80年代逐渐失去统治地位之后,朱光潜的艺术“绝缘”论也逐渐失去了理论上的对应性。90年代对宗白华美学的评价第一次超过了对朱光潜古典静观态度的评价,这不是偶然的现象。从历史的简略回顾中可以看到,就主流而言,中国现代美学从未在审美/艺术与社会生活之间设置界限,审美活动也从未被局限在纯艺术或纯文学的范围之内。因此,在文艺学的反思中要求打破这个界限,则显得十分牵强。这种理论现象让人费解,更重要的是,这种对中国现代美学历史有意无意的忽视,其行为本身就反映出一种脱离中国社会现实的倾向。 第二,将审美自律等同于边界性。在关于拓展“文学边界”问题的讨论中,文化研究对文学的自律性提出质疑,并给出两个相关的判断:第一,坚持文学自律性的前提是文学具有清晰的边界;第二,文学自律性的根本依据是审美性。显然,边界性和审美性在这两个说法中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而且都处在被否定、被批判的位置。这里所谓的“边界”,是指文学中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四个门类之间;边界性与审美性的混同,实际上就是将审美性与文学门类的区分划上等号。应当说,这种混同对审美特性的误解或曲解是相当严重的。文学的不同门类各有其审美特征和美学规律,文学的门类或边界因此而具有审美性,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审美性是一个宽泛得多、深刻得多的美学范畴,将审美性等同于边界性不仅显得片面和狭隘,而且审美特性与社会现实寻求统一的历史要求,也就被悄悄地放弃了。 文学并没有固定的边界,边界是历史生成的,小说、戏剧等门类在中国的发生和演变,早已用事实说明了问题;对于文艺学而言,这也是一个基本的常识,本不需要再三论证。然而它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就在于文学研究对于当今大众文化、网络文化等新变化表现出的某种滞后性;文化研究试图将这些新变化、新现象纳入文学研究,从而提出拓展文学的边界,这也是应运而生的学术动向,值得充分肯定。但是,文化研究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拓展文学的边界而一味批判“审美”,没必要为了克服文学研究的滞后性而将“审美”设定在一个狭隘、片面的位置上。文学的边界是历史生成的,审美的特性也是历史生成的。审美与感性相关,感性则与个体相关;个体地位低下从而导致感性地位低下的历史条件,决定了古代美学不可能真正提出和解决审美特性的问题。但是从近代以来,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改变以及人的感性地位的上升,使审美特性成为美学的一个历史课题。如何使不断扩张的人的内在、外在世界得到审美的表达,审美的世界如何在形成独立性的同时不断扩充社会生活,成为衡量现代美学是否能达到辩证思维的基本尺度。在这样一个重大的美学问题面前,我们应当对文学自律性或审美特性问题持谨慎的态度,而不能随意地就将其置于荒谬、尴尬的境地,继而痛快地加以嘲讽和否定。 第三,审美化的唯美倾向。文艺学提出“文化转向”问题的一个基本依据,是认为原有的理论已不能有效地解释消费主义时代新的审美现实。面对着购物中心、街心花园、超级市场、流行歌曲、广告、时装、环境设计、居室装修、健身房、咖啡厅等等,一些学者求助于文化研究,提出了关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这种重建文艺学的思路,却是以德国美学家韦尔施的理论作为基本依据的。韦尔施的确十分关注审美化的问题,而且认为审美化所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包括日常生活、政治、经济、生态、伦理和科学。但是,韦尔施对审美化的研究方式与我们的很不相同,他并没有停留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表面上。他对审美化的纵深化分层研究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