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关于文学语言问题的见解集中体现于他的《世界的散文》。他于1951年左右中止写作该书,于1952-1953学年在法兰西学院开设的周一课程“关于语言的文学使用研究”上继续探讨文学语言。这两部遗作在他去世后经人整理出版,它们显然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值得注意的是,这位现象学大师的学生、结构-后结构主义者的同路人福柯于1966年发表《词与物》,其中第二章也以“世界的散文”为标题(这一章涉及文艺复兴时期“词”“物”关系,于同年以同题目提前发表在《第欧根尼》第53期上,内容稍有不同)。这一命名行为并非出于巧合,它实际上既表达了福柯对师长的敬意,也意味着他对前辈的超越。它尤其包含了黑格尔《美学》中一个似乎不太起眼的命题在20世纪法国哲学的“3H时代”(主要获得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启发的时代)和“3M时代”(主要接受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影响的时代)的不同效应。这师徒二人分别以自己的方式扬弃了黑格尔的哲学。在这一背景中,我们有必要探讨的是,梅洛-庞蒂关于语言的文学使用研究如何既体现出现代性的内部张力,又开辟出当代性的通道。 笔者已经在一些著述①中把现代哲学区分为早期现代哲学和后期现代哲学,它们分别代表早期现代性和后期现代性。这是对福柯关于古典哲学(古典知识、古典文化)与现代哲学(现代知识、现代文化)、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区分的一种替代形式。我们所说的“现代性”是一种广义的现代性,它包含福柯意义上的17、18世纪的古典性和19世纪以来的现代性。现代性前承古代性或前现代性,后启当代性或后现代性。基于美学与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如上区分被移植到关于审美现代性和审美当代性的探讨中,应该是恰当的。代表早期现代性的黑格尔哲学和体现后期现代性的梅洛-庞蒂哲学都绕不开所谓的“世界的散文”,展开现代性反思进而着手当代性描述的福柯哲学则更多地意味着“散文的世界”②。问题当然要复杂得多,因为黑格尔哲学必然地体现出后期现代哲学和早期现代哲学之间的冲突,梅洛-庞蒂哲学天然地意味着当代哲学与后期现代哲学之间的张力,福柯哲学则典型地代表了当代哲学的基本走向。 从黑格尔经由梅洛-庞蒂到福柯,对“世界的散文”的不同理解表明了现代性(包括审美现代性)的内部演变及其向当代性(包括审美当代性)的转换。尤其需要厘清现代性的内部关系,即充分考虑从笛卡尔经由黑格尔到梅洛-庞蒂的哲学或美学思想在一致中的差异。黑格尔哲学既可以被认为是早期现代哲学的完成,又可以被视为后期现代哲学的开端。国内通常认为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哲学的集大成,但在国外,许多学者认为它与此后的大陆哲学基本上是一致的。依照福柯的说法,从黑格尔经由马克思到萨特的西方文化都受制于所谓的“现代知识型”,《辩证理性批判》是一个19世纪的人为思考20世纪而做出的充满魅力的、哀婉动人的努力,其作者是最后的黑格尔主义者,甚至是最后的马克思主义者③。鉴于梅洛-庞蒂和萨特是3H时代哲学家中两个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我们不能线性地理解黑格尔、梅洛-庞蒂和福柯的关系。 “世界的散文”应该被补全为“(文学)语言是世界的散文”,它接受了来自黑格尔的灵感和影响。作为法兰西学院的候选人,梅洛-庞蒂于1951年向其推荐人兼申报材料审查者、时任该学院教授的盖鲁提交了一份关于自己作为一位哲学家的过去工作和将来打算的报告(该文本后来以“梅洛-庞蒂的一份未刊稿”为题发表在1962年《形而上学与道德杂志》上,最终被收入《旅程》第二卷)。他在该文本中有“黑格尔说罗马国家是世界的散文”④这样一个提法。然而,除了文稿整理者在为它撰写的《致读者》中引用了前述文本中含这一提法的一大段话外⑤,我们在遗稿内容中找不到这一提法,甚至看不出“世界的散文”这一直接表述。事实上,黑格尔在美学课程中也没有直接提出如此表述,只能说它是梅洛-庞蒂做出的一个概括,浓缩地表达了黑格尔关于罗马时代审美精神的基本看法。 黑格尔认为,罗马世界的精神之特点是抽象概念和死板法律的统治,是美和爽朗的道德生活的破灭,但这种政治道德的原则与真正的艺术不相容,所以我们在罗马看不见美的、自由的、伟大的艺术,罗马人特有的艺术方式基本是散文的方式⑥。这当然不是说罗马的主要艺术形式是散文,而是说当时的任何艺术,甚至包括政体、道德在内的一切社会建制都具有散文性。他认为罗马世界是讽刺的土壤,断言当时的主要艺术形式是讽刺,各种讽刺作品所揭示的只不过是古典理想在散文情况里的解体,而具有散文性的讽刺既不是真正的诗,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品⑦。罗马艺术由于其散文性而没能体现出人的精神、主体性和自由,这就是黑格尔从早期现代性视角对古代世界进行的读解。然而,这一读解在法国后期现代哲学和当代哲学中引发了截然不同的效应。 梅洛-庞蒂在文化中通过科学与艺术的对比、在艺术中通过文学与绘画的对比、在文学中通过散文和诗歌的对比展开文学语言的研究。这一工作显然有别于一般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学研究)范畴,与通常的语言学研究尤其有很大不同,甚至也不局限于语言哲学。有学者针对《关于语言的文学使用研究》表示:“引导这些研究的方法本身是非常不专一的:与课程摘要的某些段落可能让人相信的相反,梅洛-庞蒂实际上将自己既没有定位在美学或语言哲学的领地上,也没有定位在语言学的领地上。相反,他诉诸取自这些领域的一定数量的工具或者问题,以便提出一种既更根本又更跨领域的考问。”⑧这突出的其实是语言的存在论地位。梅洛-庞蒂对语言问题或文学问题的关注完全出于哲学目标,他对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引介只是为了开展自己的语言现象学,他之所以关注普鲁斯特、瓦莱里、司汤达、巴尔扎克、西蒙、塞尚、梵高等文学家或画家,也是因为现象学与现代思想的努力融为一体了⑨。由此,我们应该把他关于文学语言的研究纳入哲学(包括艺术哲学)内部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