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所说的“形式主义”,主要是指20世纪西方所出现的四个最具代表性的以现代语言学为理论基础,以文学作品为关注中心,以文学形式为研究对象的美学派别——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新批评及结构主义。形式主义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在西方美学史、文学理论史及文学批评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其所开辟的一系列研究论题与视角已经融入当下人文学术的综合研究视野之中。而国内对形式主义尚有一些误解,其中之一是从社会学批评立场出发,认为形式主义只关注形式而忽视内容,只关注文学的语言层面而忽视社会历史层面;其二是将20世纪西方美学划分为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两大潮流,并将形式主义归为科学主义潮流中的一支,继而认为形式主义具有浓厚的科学主义倾向而相对缺乏一种人文主义精神;其三是认为如今文学研究已进入文化研究阶段,形式主义及其所倡导的形式与审美分析已经过时。实际上,对形式主义的上述理解是不全面的。理解形式主义,需要从形式主义自身的学术立场入手,正视其以“形式”统摄材料的独特的提问方式,留意其凸显文学语言形式的特异性并不意味着否认文学与现实、文学与价值的关系,应从近现代以来西方学术语境的变迁中合理地看待其兴起、衰落、影响与潜能。 一、怎样看待形式主义及其“形式”概念? 形式主义主要关注的是文学形式问题。俄国形式主义者艾亨鲍乌姆说,“确定文学科学的特点的努力,首先在于把‘形式’宣布为研究的主要问题,把它当作某种特有的东西,即缺了它艺术就不存在的东西看待。”并且“认为文学作品特有的形式是文学科学研究的主要问题,认为组成它的所有成分作为结构成分具有形式的功能”是形式主义的基本原则①。那么,形式主义所谓的“形式”含义究竟是什么?我们知道,形式在西方是个古老的范畴。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中,“形式”(form,希腊文eidos)相当于柏拉图的“理式”(Idea),被认为是与“质料”(matter)相对应的,“形式的命意,我指每一事物的怎是与原始本性”,“从技术造成的制品,其形式出于艺术家的灵魂。”② 而质料则是未决定的东西,从严格意义上说是一种非现实,只是一种潜能。正是因为形式,现实的更高的秩序才能被赋予。但与柏拉图的理式不同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不是独立自足的,而是存在于具有该形式的事物之中进行调节斡旋,因此我们不能一般地谈论形式,而比如只能说绘画的形式,音乐的形式等。亚里士多德曾经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假如质料是青铜,那么形式便是模型,两者的结合是雕像,形式先于质料。这样,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形式如何实现的问题,也就是形式对质料的作用或者说二者的相互关系问题。形式成了更高的范畴,质料不能被认为没有形式,因为事物发展、变化的目的就是获得形式。从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可以推断出,形式是真正的现实。 什么是形式主义?我们可以借鉴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与质料学说,来看待形式主义所理解的“形式”以及形式主义本身。首先,从哲学层面上看,形式主义处理的是文学材料与其潜能实现之间的关系,并把这个潜能实现——即形式的获得——看成文学的特性与秘密。我们看到,后来的一些形式主义美学家常常是在亚里士多德界定的意义上理解形式的。艾亨鲍乌姆曾经这样解释“形式”,“我们用的是这个词的特殊意义——不是来表示某种与‘内容’的概念相对立的意义……而表示某种对艺术现象来说是主要的东西,表示组织艺术现象的原则。”③ 形式主义的形式概念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质料说的继承关系,不少形式主义美学家本人也是承认了的。新批评派的布鲁克斯说,“形式从何而来?它最初是古希腊哲学探讨的问题……亚里士多德不是通过推论,而是通过运用,以形式统摄程度不同的可被驯服的质料”。④ 维姆萨特也说,“‘形式’…有点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或本质,正是该形式或本质赋予某种‘质料’以存在形态(石头成为雕刻,或某种未成型的石头成为石头)”。⑤ 可见,“形式”在形式主义那里不只是被当作通常的技艺或手法,而主要是作品在处理文学材料时体现出来的那些对文学具有独特性的东西,是存在于艺术作品中被发现了的本质。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形式主义所说的文学材料并不是现成的现实生活材料或历史材料,它一方面是指语词的材料,另一方面是经过加工、能让我们发现其加工程序的现实材料。“现实的材料并不具有艺术的结构,艺术结构的形成需要对这些材料进行重构。”⑥ 这些加工过的材料已经不同于现实的经验材料,因而也不能以经验世界的现实性加以认识与规定,这是形式主义不同于其他美学派别、特别是社会学批评的一个特点。形式主义对文学理论(诗学)或文学科学的构想,主要集中在艺术家如何将文学材料重构为艺术结构的各个过程与环节上。 但是,一方面由于形式主义早期理论的不成熟性导致概念使用的不严密,另一方面形式主义又受到传统诗学(做诗的技艺)的“技法”论习惯性思维模式定势的作用,它们有时又将形式理解为一般的手法,如俄国形式主义者托马舍夫斯基说,“艺术的本质……在于将表达结合成为某些统一体,在于词语材料的艺术构成。”⑦ 这样理解形式显然与亚里士多德不同,而更接近黑格尔。这样一来,形式主义所说的“形式”便有两种层次不同的含义:统摄文学材料的具有本体意味的形式,文学作品具体的表达形式。就后一种意义的形式而言,部分形式主义美学家(主要是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的一些人)对“形式”与“材料”的二分仍然带有若干黑格尔式内容与形式二分的印记。所以从布拉格学派开始,形式主义逐步以“结构”概念取代了形式,把与整体、关系及功能相联系的深层结构视为决定文学材料潜能实现的基础,视为文学真正的本质。不过,总的来说,从形式主义作为一个整体对概念内涵的规定与使用看,它们所说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具有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形式”的意义。我们对形式主义上述特征的概括与分析不光留意到其外在的概念陈设,更着眼于其在一系列相关概念的使用中所表现出的精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