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对立中,艺术自律被市民社会提出并以之作为寻求文化领导权的依据,同时艺术自律又体现了现代性工程在“分解式理性”作用下各个社会实践场域建构自主性存在的诉求。如果我们把现代性的历史理解为国家与市民社会对立、协商、谈判的历史,理解为各社会实践场域的合法化危机、解体、重建的历史,那么,艺术自律由诞生到分解、转型、衰落的历史,可以说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学科史”。 一、哥尼斯堡:从先验哲学到诗学天才 17世纪之前,艺术的自律性并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至高无上的神或普遍规则的逻各斯赋予了艺术和世间万物同一性秩序。只是到了文艺复兴之后,一元论超验本体的崩溃让个体意义上的“我在”问题成为“我思”的主要内涵;全部存在都面临着由“自我”出发重新寻找合法化身份的任务。古典时代的亚里士多德曾经对知识形态作过分门别类的论述,其中诗被认为是最典范的艺术,这一艺术形式的类属性在于摹仿。诗的摹仿指向普遍的真理,因此诗表现了比有限的实在更为合乎理性的真理。亚里士多德并未将艺术逐出真理殿堂,他无法想象在普遍真理之外还有需要艺术单独言说的意义。古典时代的普遍真理——神的意志、逻各斯、道、气、理等等——作为全部言说的终极意义,将艺术置于工具性或符号性存在的地位,因而没有必要去思考艺术的自律性一类的问题。在中世纪的欧洲,逻辑学、修辞学、语法学、算学、几何学、天文学和音乐这七门知识都被当成“艺术”,甚至是“自由的艺术”①。 在康德之前,曾经有两个人触及过艺术自律性的依据问题,这就是弗朗西斯·培根和查理斯·巴托。培根把人类认知区分为记忆、想象和理智,“历史涉及记忆,诗涉及想象,哲学涉及理智”②,这就从主体层面上使得诗作为艺术性活动获得了一种独立于其他认知活动的自律性。巴托则是由艺术分类学入手探讨艺术的自律性,他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关于“自由的艺术”和“机械的艺术”相互差异的观念,提出“美的艺术”的概念③。巴托将音乐、诗、绘画、雕塑、舞蹈定位为美的艺术,认为这些艺术的存在依据在于它们仅仅提供愉悦而不涉及功利。早期的西方思想家眼中,美与艺术并无牵连,比如柏拉图就肯定美而否定诗;近代思想逐渐发现了二者的关联,巴托的“美的艺术”使艺术与美有可能步入婚姻殿堂,结成门当户对的家庭。 18世纪晚期,在哥尼斯堡深居简出、思考着人类理性的康德,看出了培根的主体活动与巴托的审美愉悦之间的关联。他给艺术活动注入先验性和审美游戏的专属性内涵,从而完成了艺术作为自律性存在的合法性论证。可以这样说,艺术自立门户的第一份注册证书是1790年在哥尼斯堡由哲学家康德签发的——那一年《判断力批判》出版。 康德的批判哲学希望借助于对人的先验理性的反思和分析将真理交予个体的天性,从而解除一切独断论对知识的专制性占有权。康德运用“批判”(反思与分析)的方法来实现这一启蒙工程,即认知主体由一切自明性知识出发,反思自身理性的展开机制,分析理性活动的诸种形态和规定性。正是在理性主体的自我反思的意义上,康德为艺术的自律性存在设定了一种先验性的合法化依据。康德时代大多数学者视审美为感性认识至理性认识的中间状态,直到黑格尔仍作如是观。而康德则认为,审美判断作为先验性而独立于纯粹理性、实践理性,这一看法不仅使得康德美学超越了认识论范畴,而且提升了审美在人类生存活动中的地位。 在康德的先验哲学中,支撑着艺术的自律性存在的判断力是一种与合概念性的纯粹理性、合目的性的实践理性三足鼎立的主体性先天禀赋。康德写道:“心灵的一切机能或能力可以归结为下列三种,它们不能从一个共同的基础再作进一步的引申了,这三种就是:认识机能,愉快及不愉快的情感和欲求的机能。”这里涉及“愉快及不愉快的情感”活动的主体机能便是“同样地在自身包含着一个先验原理”的判断力④。因为判断力独立于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之外,所以判断力活动即审美具有自律性,它不依存于概念,也不依存于目的。通过将审美判断活动先验化并将其与人的其他先验禀赋区别开来,康德给审美判断的身份独立制定了法理原则。 继而康德展开了有关审美判断这种先验属性的各种规定性的分析,他用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形式游戏、审美无功利性、天才论等概念界定审美活动的属性。这一系列的规定性使得艺术的生存首次获得了一块独立自主的基石,从此以后艺术就要向着自律的方向进发,甚而至于进化成为审美主义的普遍伦理,审美现代性也由此孕育出来并日趋发育成熟。审美现代性演化出纯艺术的形式美学、唯美主义的逃亡诗学、先锋派的叛逆诗学,以至于新左派的审美造反等等,把康德美学展开成为一部多声部的奏鸣曲。 作为启蒙思想家的康德,在反思理性的维度上置审美于个体的先验性之中,这充分显现了主体论哲学所追求的人类解放功能。正是因为审美是人类天性的内涵之一,所以审美判断活动可以通过人类本质力量的实现而带来主体的自由。在康德之前,美或者被视为神灵光辉的普照,或者被视为物体的某种结构特征(对称、平衡等),或者被视为人的行为姿态,都不具备存在的必然性意义上的属性;只是在康德这里,审美才上升成为一种源于人类先验性并体现主体自由的本质力量。尽管“审美无功利”、“美的艺术”等并非康德首创,但是这些为艺术的自律性存在提供合法化依据的重要术语,是在康德那里超越现象描述而被提升至有关人的类本质属性的概念,所以说是康德在“天赋人权”的意义上给予了艺术自律以本体论的地位。当康德把判断力活动论证为一种人类先验属性时,艺术自然就只能是“天才”的表演了。浪漫主义的诗学天才们竭力倡导天才诗学,表达了与康德美学相通的观念,即诗是人类主体自由的体现,而诗人则是人类审美天性的集合,诗歌远离尘嚣,因为诗人天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