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怀念·神秘

——里尔克诗学思想初探

作 者:
韩雷 

作者简介:
韩雷,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国际文化学系   韩雷,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国际文化学系博士研究生。(浙江 杭州 310027)

原文出处: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里尔克一生创作了大量影响深远的诗歌,同时留下数量惊人的优美信札。其诗学思想虽不系统,但很独特深刻,零星地分散在他大量书信或散文里;诗歌中也偶尔触及。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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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335X(2006)02-0073-04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是现代德语文学中一位影响十分深远的诗人。他在《罗丹论》一书开篇即说,“罗丹未成名前是孤零的。荣誉来了,他也许更孤零了吧。因为荣誉不过是一个新名字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1] (P1)里尔克生前虽然有好多朋友特别是女性朋友曾走近里尔克精神和情感的腹地,但他终身爱好孤独寂寞,在孤独寂寞里孕育出精神的诗意花朵。他对罗丹的“孤零”体验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对荣誉本质的一语道破也未尝不是夫子自谓也。诗人对寂寞的情有独钟和深刻体验,是本文论述里尔克诗学思想的起点。

      一、“忍耐”是一切

      里尔克在新城陆军学校的老师荷拉捷克,说“他是一个平静、严肃、天资很高的少年,喜欢寂寞,忍受着宿舍生活的压抑。”[2] (P2)“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些精彩的本能的东西。/和那些早先岁月里的黑暗而丰富的/传奇是无穷无尽的圆圈。”[3] (P130)里尔克的寂寞从童年就开始蛰居在他敏感的心灵了,那是在黑暗中的精神舞者,用孤独划着无穷无尽的圆圈,用想象制造自己的传奇。他在寂寞中忍耐,在寂寞中长大,在寂寞走向无奈的成熟。所谓“无奈的成熟”是意指成熟要付出代价,比如青春的不再,知音友情的中道离弃,家族荣耀的回光返照,等等。虽然他后来反复强调,我们最需要的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但亲情的淡薄和红颜知己的英年早逝却是里尔克终生挥之不去的感伤和遗憾。于是只要他回忆童年,就怀念儿童间寂寞的快乐;成人的尊严在此没有任何价值;所有人世间的存在都罩上了童年寂寞的快乐。里尔克最本原、最重要的体验是在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视孤独感为神明,甚至是他创作的必要条件和保证。孤独是走向内心世界的绝妙时刻。人的存在只有在内心热烈地、无限地进行体验时方有可能,恐惧感乃是内心自信的毁灭,只有一种自信硕果独存,那就是不断超越。里尔克诗歌表现的主题主要是生、死、存在,竭力开掘内心世界,意象奇特新颖。生与死的界限不复存在。孤独感在里尔克看来不可受到威胁。里尔克1908年写给保拉·贝克尔的安魂曲:“因为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4] (P75)这种孤独哪怕是夫妻生活都不能打破,当然里尔克主要是针对艺术家而言的。“我感到结婚并不意味着拆除、推倒所有的界墙建立起一种匆忙的共同生活。应该这样说:在理想的婚姻中,夫妻都委托对方担任自己孤独感的卫士,都向对方表达自己必须交于对方的最大信赖。两个人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倘若两个人好像在一起了,那么这就是一种约束,一种使一方或双方失去充分自由和发展可能的同心同德。”[4] (P79)作家是需要寂寞滋润的。寂寞之于诗人里尔克是如此重要,以致他在给一位素未谋面的诗歌爱好者的信中情不自禁地写道,“顺便我劝你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2] (P14-15)无穷的寂寞意味着无穷的忍耐和等待,在忍耐等待过程中,体验和回忆得到情感和智慧的发酵,以至创造出包括诗歌在内的伟大艺术作品。里尔克在《孤独者》中这样写道:“不,我的心将变成一座高塔,/我自己将在它边缘上:/那里别无它物,只有痛苦/与无言,只有大千世界。/只有一件在巨大中显得孤单的东西,/它时而变暗,时而又亮起来,/只有一张最后的渴望的脸,/被摈弃为永远无可安慰者。/只有一张最远的石头脸,/甘于承受其内部的重量,/而悄然使之毁灭的广漠空间/却强迫它日益趋于神圣。”[5] (P233)在孤独中走向神圣,同时承载着来自心灵世界的压力。

      所以,我们“不能计算时间,岁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2] (P15)我们生活在日益物化、也日益浮躁的社会,也许里尔克给予我们的启发不止是诗学意义上的,也有生活意义上的。归根结底我们要使自己不是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尊严并富有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即使我们要忍耐寂寞,承受世俗社会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可这似乎是诗人的宿命,也是一种丰富的怀念,——而怀念出诗人!

      怀念是无穷寂寞链条上的蝴蝶结,给诗人灵感降临提供充满温馨的驿站。里尔克的怀念已因拉开距离而更显客观、冷静,但冷静背后却蕴藏着更深沉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被具体的客观事物所替代。他对法国的艺术和象征主义诗歌很感兴趣,罗丹和象征主义诗人深深地影响着寂寞的诗人。里尔克曾旗帜鲜明地说,“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所以他在诗歌创作中着重表现的不是他的情感,而是对客观事物的冷静观察,经过认真的体验之后再做出精确的描绘,他力图使诗歌达到雕塑的效果。里尔克在其散文杰作《布列格底随笔》中写道,“一个人早年作的诗是这般乏意义,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众所想的,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姿势。要得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着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一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底病,和在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可是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底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底头一个字来。”[6] (P19-20)忍耐是体验,寂寞地体验;是向内看,而不是向外看。一切都本其自然,静静地严肃地从自己的发展中成长起来。大多数诗人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最深的情感在自己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里尔克是‘心灵’的诗人、内心世界的诗人,而瓦雷里却是‘思想’的诗人、伟大的笛卡儿主义者,吟咏反差强烈、明朗透亮的地中海之光的歌手。”[4] (P228)若欲走向自己的心灵,走向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么孤独寂寞就成了诗人里尔克的宿命。在这一世界里别人无法分享或承担他的孤独,只有在书信里别人才能有幸分享。里尔克一生不知疲倦地写了大量思想精彩文笔优美的信笺就是证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必须这样孤独下去,必须忍受孤独,不能退缩让步,必须不求助于其他人,而求助于我们在自身感到、并不是认识或理解到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制约力量……”[4] (P165-166)只有孤独才能保持相对的平静,因为“在诗中,人专注或避开人的实在的最深处。他通过平静审视那儿:的确不是通过空闲虚幻的平静如思想的空虚,而是通过一切活力和关系都在其中起作用的无穷的平静。”[7] (P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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