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融汇出兴辞

——对文学属性的新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一川,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单纯的法今和法古取向已无法适应今天理解文学的特殊需要,应当从新的古今融汇角度思考文学的属性。文学是一种感兴修辞或兴辞。文学的兴辞性是指文学具有感兴与修辞相互涵摄的属性,文学是一种感兴凝聚为修辞、修辞激发感兴的艺术。兴辞在阐释当今中国文学现象时具有特殊活力和应用前景,以及来自传统而又能融入现代的深厚力量。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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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6)03-0089-05

      进入21世纪,我们对文学是什么能否做出新的思考?这种新思考对文学来说不是要寻找那唯一的本质(现在看来它并不存在),而是尝试把握它在社会生活中的功能及其新问题。回想过去的百年里,我们曾经习惯于分别从“法今”和“法古”两种不同途径去回答这个问题。从对西方概念如“摹仿”、“再现”、“表现”、“节奏”、“语言”等的引进和应用中,不难见出这种“法今”风气早已成为百年文论的主流取向。而最近二十年来,它更是在现行文学研究与学位教育系统中夺取霸主地位。我自己多年来就先后试用过“体验”、“修辞”和“审美意识形态”等术语。这虽然简练实用,但难免受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的怀疑:光凭这些来自西方的现代术语就能够完满地回答中国文学的基本属性问题吗?由于如此,另一种取向也被激发起来,就是直接从我们自身的古典文论中借挪,如王国维率先拈出“意境”或“境界”。我自己在1985年也曾尝试用古典“感兴”概念来概括中国文学的特性。这种“法古”意向诚然对中国文论在现代重振旗鼓有积极意义,但也容易遭受质疑:在文学条件早已改变的今天,单纯的古代文论术语怎能满足使用?因为特定的文论总是与特定的文学活动本身联系着的。在我看来,单纯的法今和法古取向已无法适应今天理解文学的特殊需要了。取而代之,应当尝试一种新的古今融汇取向,例如,设法找到一个可以汇通古今的特定术语来承担文学属性的新的思考任务。存在着这样的术语吗?简捷地说,我自己经过十多年的反复思考与比较,有一点个人心得,不揣冒昧地在这里提出求教:文学是一种感兴修辞,简称兴辞。古典“感兴”加上现代“修辞”正有兴辞。

      1.文学的复联性与主导性

      感兴修辞或兴辞,是我从古今融汇角度新造的、用来表述当今文学的主导属性的术语。为了说明我的用意,有必要对文学属性概念首先作出说明。使用文学“属性”是扬弃以往“本质”概念的结果。如果本质是指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唯一的最终原因,那么,属性就是指文学在社会中可能具有的多重特性。本质只能是单数概念,而属性则是复数概念,是表示文学同时存在着多重不同的特性。文学属性具有复联性和主导性特点。一定的文学过程或生活往往同时包含媒介、语言、形象、体验、修辞和产品等多重属性。这表明,文学属性实际上是一个多重属性共存的复合而又联系的结构。不妨把文学的这种由媒介、语言、形象、体验、修辞和产品等多种属性组成的复合而又联系的情形,称为文学属性的复联性。具体地说,一方面,文学的属性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另一方面,这些复合属性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联系的。就现代文学的总体情形而言,文学不可能仅仅只有上述属性中的任何一个,而必须同时拥有它们全部,正是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和渗透形成了文学过程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文学属性在其复联性中,还会体现出一种主导性——这就是感兴修辞性或兴辞性。在文学的多重属性中,感兴与修辞性可能是主导性的。感兴属性可以将形象属性涵摄进去,因为感兴是必须由形象去激发的、始终与形象不可分离的。所以,谈论感兴实际上应始终不离形象。而修辞属性则可以涵摄媒介、语言和产品属性,因为无论是媒介选择、语言创造还是产品制造,都不只单纯地是它们本身,而是体现出人调达现实矛盾的努力,也即都需要从修辞性上去把握。修辞一词本身就包含了语言及其对于人与现实的关系的调达过程。所以,文学的主导属性在于感兴修辞性。说文学具有主导性属性——感兴修辞性,意味着说文学主要是人的感兴修辞,是一门感兴修辞艺术。感兴与修辞在文学中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东西,是人的社会符号实践的一部分。

      2.文学与感兴

      感兴(有时又作兴、兴起、兴会等)原本出自中国古典文论。署名贾岛的《二南密旨》说:“感物曰兴。兴者,情也。谓外感于物,内动于情,情不可遏,故曰兴。”这正点明了感兴的基本意思:它是外感事物、内动情感而又情不可遏这一特殊状态的产物。感兴的基本意思就是感物起兴或感物兴起。感兴就是说人感物而兴,也就是指人由感物而生成体验。简言之,感兴是指人在现实中的活生生的生存体验。感兴,作为人的现实生存体验,是人对自己生活的意义的深沉感触和悉心认同方式。感兴是一种直接触及人的生存意义或价值的特殊感触。遍照金刚说得十分明白:“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① 感兴被视为人的一种“至感”。“至”有到达极点或顶点、程度最高的意思。显然,“至感”就是到达顶点的和程度最高的感受。由此可见,感兴作为“至感”,是人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到达顶点和程度最高的感受。

      这里不妨从内在构成和层面构造两方面去简略说明。从内在构成看,感兴不只是普通的心理反应或心理过程,也不只是单纯的物质生活状态,而是它们的复杂的融汇——一种存在—体验。可以说,感兴是人的实际生存与心理感受、意识与无意识、情感与理智等要素的多重复合体。从层面组合看,感兴具有多层面结构。而这里需要指出至少三个层面:第一层,日常感兴。这是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兴会际遇。平常或琐碎的油盐酱醋、功名利禄、恩怨纠缠乃至生老病死等,都可以在人的心中掀起感兴波澜。这一层面的感兴既可以为高雅文化、主导文化提供素材,更可以为大众文化和民间文化提供取之不竭的日常生活资源。第二层,深层感兴。这是人超越日常境遇而获得的富于更高精神性的兴会际遇,涉及人对生活的超越、提升、升华等需要,与对阴阳、有无、虚实、形神、美丑、悲喜剧等审美价值的体认相连。这一层面的感兴尤其可以为高雅文化的写作和阅读提供直接的支持。第三层,位于这两层面之间的种种感兴,即日常感兴与深层感兴之间的转换地带。这一层面是相对而言的和变动不居的,往往成为日常感兴与深层感兴之间发生对立、渗透、过渡或转化的中介,属于主导文化、高雅文化、大众文化和民间文化等不同文化类型之间的复杂关联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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