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于消费时代的文化速写

——“先锋批评”与“《秦腔》事件”

作 者:
肖鹰 

作者简介: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以2005年文坛围绕贾平凹长篇新作《秦腔》的评论产生的“先锋批评”的“集体言说”和“集体缄默”现象为缘由,探讨“先锋批评”为何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新锐批评运动变成当前“消费”转型时代的文化速写。作者的基本观点是:“先锋批评”在对当前消费现实的直接认同中放弃了文学批评的批评性;“先锋批评”应当对批评的价值观、视野和距离做必要的自我校正,重建批评立场,恢复批评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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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来,“先锋批评”(注:在中国当代文化语境中,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先锋批评”是由一些代表性人物来主导进行的,但是,它并没有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批评家群体,即使它的代表人物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因此,作为一个批评家群体,“先锋批评”是难以严格界定的。出于个人认识,在本文中,我所指称的“先锋批评”,主要含义在于它是一个文学批评思潮(运动),而不在于它是一个限定的批评家群体。与此相应,我的批评目标也是针对这个文学批评思潮(运动),尽管在具体评述中不得不针对几位有代表性的批评家的论著说话。)总是一切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终结”事件的“在场者”,因为它的基本存在方式即是以持续不断地宣告“他者”的“终结”确认“自我”的无限“在场”。今天,我当然不会模仿地说,“先锋批评”已经“终结”了,但是,事实告诉我们,“先锋批评”的批评性确实已经“终结”了,它由20世纪80年代的新锐的文学批评变成了沉溺于当前消费时代的文化速写。

      一、“《秦腔》事件”:“先锋批评”的集体言说与集体缄默

      在2004-2005年之交,隆重推广贾平凹的长篇新作《秦腔》,是京沪两地的“先锋批评”南北呼应、联袂参演的一次“批评-出版-传媒”一体化运作的文坛盛大活动。据相关报道,京沪两次“《秦腔》研讨会”,各数十人计,“几乎囊括了中国评论界最有实力也最活跃的批评家”。这是新时期“终结”以来空前的“批评盛会”,可视为一次圣诞弥撒式的大合唱。但是,在这个大合唱中,我们只能听到“先锋批评”集体一致地歌唱一个主题声调:“《秦腔》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修饰这个主题声调的是两个互相唱和的复调:“《秦腔》是乡土中国叙事终结的杰出文本”(北京),“《秦腔》是一部厚重的反史诗的史诗性力作”(上海)(注:关于《秦腔》评论详情,参见《众说纷纭谈〈秦腔〉》(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4期)、《贾平凹〈秦腔〉北京研讨会发言记录》(http://bbs. health. 163. com/article/-0ZOZ-TLDcm3. html)、《上海贾平凹著〈秦腔〉研讨会专家发言选载》(http://www. mediachinese. com/article/-0ZOZ-TKXKLO.html))。

      与“先锋批评”异口同声称赞《秦腔》“唱反调”,李建军直言《秦腔》“是一部形式夸张、内容贫乏的失败之作,是贾平凹小说写作的又一个低谷”,它表现了作者的“恋污癖”、“性景恋”,是“自然主义描写的泛滥”。李建军认为,作者之所以如此,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作者过高地估计了包括性在内的本能快感的意义和价值;二是他没有自觉地认识到生理快感和心理美感的本质区别,忽略了人的深刻的道德体验和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意义。”(注:李建军:《是高峰,还是低谷——评长篇小说〈秦腔〉》,载《文艺争鸣》2005年第4期。)

      对李建军的批评,贾平凹两度公开回击。他在《华商报》的一次访谈中说:“李建军的骂是他的生存方式”,“在陕西时我们认识,那时他称我‘老师’,给我说过那么多好话”,“他能立即变脸,能打着很庄严的牌子施行他的投机和势利”,“泼皮无理取闹”,“用猪尿泡打人是不疼的”,“我应该赶紧去打一针狂犬疫苗,因为有些东西不仅仅是感觉恶心那样简单”(注:贾平凹:《骂我是他存在的方式》,载《华商报》2005年5月21日。)。此后他又在《文汇报》发表文章说:“有一位熟人,见我言必称老师,好话给我说过几箩筐,动不动还给我送过吃货,在他挪了个地方后,突然地就攻击我。他是以杀我引人注意。或许他杀得太突然,虽一时博得‘好汉’声名,但不足两年,世人倒怀疑我在炒作,雇了他做托儿。可能是他也不适应了吧,据有人告诉我,他现在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注:贾平凹:《杂感》,载《文汇报》2005年5月24日。)。

      以我个人阅读所见,从李建军对《秦腔》的批评中可以得出三点看法:第一,李建军细读了《秦腔》全书,并且将其评论建立在对该书细节的引证、辨析基础上;第二,李建军倚重19世纪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批评传统,因而在批评中坚持社会道义诉求高于文学审美诉求、审美教化诉求高于个性表现诉求的批评原则——概括讲,李建军对《秦腔》的批评,是以张扬社会道义为主旨的文学批评;第三,李建军力图坚持别林斯基等人的人性完美化理想和尖锐、彻底的批评风格,这个立场同时也限制了他的批评视野,使他对《秦腔》的解读不免偏激、单一化之误,一些论点也令人生疑。但是,李建军对《秦腔》的批评虽然存在着这些失误(甚至可说“过火”),却始终没有超出文学批评的限度,是以作品为依据,摆事实、讲道理的。与此相反,贾平凹的两次公开回击都充斥着对李建军个人的恶意的人身攻击,但是只字不提李建军对《秦腔》批评的文学是非。任何一位作者,都有权利反驳针对他的作品的批评,而且,他也有权利自由选择表达反驳意见的方式。但是,无论批评家还是作者,无论批评还是反驳,都必须尊重事实,即要针对文本(作品和评论文章)说话。在此意义上,我认为,贾平凹的反应完全越过了文学批评的范围,是对文学批评权利的践踏。进而言之,“李、贾之争”,已经超过了对一部具体作品的文学是非之争,而涉及到批评与反驳是否需要尊重社会道义之争。

      针对这种情形,批评界应当发出公正的声音。我本将这公正的声音寄望于“先锋批评”。因为,“先锋批评”集体一致地将贾平凹推举为可与曹雪芹、鲁迅并肩的“20世纪文学大师”未久,其振聋发聩的声音依然在耳内回荡。但是,令人吃惊的是,对此情形,“先锋批评”、文坛权力和主流传媒组成了铁板一块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先锋批评”如此奇迹般的缄口,我不免从另一个侧面感到它的集体一致!我承认,即使在这个原则是非面前,每位批评家作为独立个体仍然有权利选择发言或沉默。但是,面对这种不约而同的集体沉默,我意识到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在当前的文化环境中,对文学作品做社会道义批评是否还有价值,是否还有生存的空间?我认为,“先锋批评”对“李、贾之争”的集体缄默,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相同动机的集体默契,就是出于对社会道义批评的集体漠视。我更倾向于认为它是后一种情况。就此,我不得不追问,在这个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犬儒主义、虚无主义和“自由宣泄”均可畅行其道的文化环境中,社会道义批评难道只能被视作批评家个人的“私怨”、“私欲”的“不平之鸣”而遭漠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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