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荷兰学者佛克马(Douwe Fokkema)1993 年在北京大学谈及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以来,“经典”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有关经典的讨论越来越热闹,对于经典的关切越来越强烈。近期《Q版语文》的出版,使有关经典的讨论再次白炽化。这既揭示了现实的嘈杂,也表明了理论的匮乏。比如有人用“经典”给自己贴金,疯狂叫嚣“创造经典”,大谈特谈“经典化的策略”,似乎创造“经典”与木匠创造桌椅无异,仿佛只要策略得当,就能从黄瓜里提炼出阳光。 面对经典,我们不得不提出下列问题:什么是经典?经典意味着什么?什么是经典化?从文学史上看,经典化的标志是什么?普通文本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经典的?换言之,成为经典的机制是怎样的?在经典化的过程中,哪些因素在以何种方式发挥作用?某个文本的经典化与文本自身是否相关?如果相关,又是如何相关的?经典的功能是什么?如何评价经典化的结果?何谓“去经典化”?何以“去经典化”?“去经典化”的手段有哪些?限于篇幅和学力,笔者不可能全部详尽回答这些问题。其实笔者最关心的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是否需要经典?除了用来制造笑料,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还有什么价值? 遵循孔子“必先正名也乎”的指示,笔者首先要弄清“经典”一词的含义。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界定“经典”的:(1)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2)泛指各宗教宣扬教义的根本性著作;(3)著作具有权威性的。第(2)个义项与本文无关,不在本文讨论之列。第(1)个义项和第(3)个义项是“包含于”的关系,它们都强调经典的“权威性”,至于时间,既可以是古代的(可以称之为古典),也可以是现代的。至于经典的“权威性”何所指,接着查字典可矣。《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界定“权威”的:(1)使人信服的力量和威望;(2)在某种范围里最有威望、地位的人或事物。依笔者的理解,经典无论古今,都要具有“使人信服的力量和威望”,在一定范围内是“最有威望、地位”的文本。 这是全球化的时代,不妨花点时间,看看西方人在这个问题上有何高见,即使被那些英勇无比的老义和团战士骂作“西崽心态”、“奴性定势”,也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更何况,虽然“经典”一词是中国人的原创,据说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多次使用该词[1](P402),但是如果没有外来文论赋予它新的价值,说不定到现在,我们也只能用“经典”指称严格意义上的“儒家经典”呢。 在英文里,与汉语中的“经典”语义相当的单词有3个:classics、sutra、canon。(1)classics指具有典范性、权威性的著作,故一般译为经典。但要说明的是,它不仅包含价值之维,而且包含时间之维——有时包含着“古典”的意味,指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学作品。(2)sutra专指宗教文本,如印度教中公元前5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结集而成的箴言性教义集, 再如佛教中的经文(尤指传统上认为是释迦牟尼用以讲道的文本)。(3)canon也与宗教有关,但与之相关的宗教却是基督教。它的本义是真经、真本(被官方视为“圣经”篇目的文本),后来引申为教规(由教会确定的法律或法典),再引申为典范、法规、准绳、标准。可见,经典分两种,一种属于“神圣经典”,是Bible或Holy Bible之类的东西,强调其神圣性;一种是“世俗经典”,是Classics之类的事物,强调其久远性。在这3个单词中,与本文讨论的“经典”关系最为密切的是classics。在汉语中,经典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在英语中,classics也有其形容词形式,即classic,它的含义特别丰富,而且都是肯定性的,甚至可以说经典的全部意味都包含在这个形容词中:意义持久、价值深远、高水平、有权威、第一流、高级、优秀、典范、典型、标准、著名、精致、优雅、杰作、极品……所以,也难怪,在某些人那里,说到经典,必定是谀词连篇:“经典是一个民族历史上长期形成的价值,是心灵的滋养,是精神的升华,是文化的深厚积淀。”[2] 简直连最基本的“肥而不腻”的拍马原则也抛到了脑后边。 经典意味着什么?对于作者来说,一旦自己的文本被册封为经典,就意味着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意味着登堂入室,意味着自己具有了明确的历史定位,意味着有了为人征引的殊荣(引经据典),意味着获得了得以保存的权力(去芜存菁)。“儒家典籍的经典化过程,是一个不断被称引和传述的过程。”[3](P52) 对于读者,经典意味着榜样和力量,意味着政治正确、品位纯正。认同经典就是服从权威,就是认同规范。对于出版商,经典意味着滚滚的财源。当然,“商人重利轻离别”,运用得当的话,作为赢利的补充性策略,“去经典化”(decanonization)同样意味着财源滚滚。仿佛百利而无一害。不仅是“双赢”,而且是“三赢”甚至“多赢”。只有赢家,没有输家。 经典是经典化的结果。“经典化”一词也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所以我们照例要溯本求源。“经典化”(canonization)原来也是宗教用语,指诸如天主教等“体制化宗教”常常采用的一道程序,只有通过这套程序,某些人在死后才能被册封为圣人,其塑像被置于教堂之内,为后人瞻仰。因此,canonization一般译为“封圣”,有时也译为“正典化”、 “典范化”, 译为“经典化”倒是有些不确。canonization处理的对象是人(严格说来是死人)而非文本,经典却以文本的形态呈现出来,也有些不对撇子。但就其方式而论,两者还是有其相似之处的,所以译为经典化,亦可接受,只是我们应该明白两者在本义上的细微差异。 经典也有程度(“公认度”)之分,有些经典是“公认度”很高的经典(如李白杜甫的诗作),有些只是“公认度”一般的经典(如初唐四杰的诗作),有些是“公认度”较低或很低的经典,甚至是有争议的经典。比如胡适创作的白话诗,比如“文革”时期大红大紫的“样板戏”,比如20世纪70年代末的伤痕文学,有些人承认它们是经典,有些人则完全否认这一点。之所以承认它们,是因为它们已经载诸史册;之所以否认它们,是因为它只具有文学史、思想史的意义,如今这意义已经日益消失,甚至已经由肯定性的意义转向了否定性的意义,因此不能再称之为经典。有人称前者为“文学史经典”,称后者为“经典”。其实这是两种不同的“经典”观,前者只是一个历史性概念和描述性概念,后者则是“当代性概念”和规范性概念,蕴含着过于强烈的价值评判,因而是不可取的。 经典化的方式有很多种。依我粗浅的了解,至少包括“排座次”(“鲁郭茅巴老曹”就是这样排定的),包括“上皇榜”(把金庸的武侠小说收入某某“大师文库”或“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或称其为“金庸现象”),包括“入教材”(许多人以自己的文本选入教材为无上的光荣)。经典化的过程是封圣、加冕、册封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经典化意味着典律化、典范化、正典化、规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