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正义

作 者:
耿涛 

作者简介:
耿涛,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原文出处:
东南学术

内容提要:

昆德拉用小说艺术的形式重新为我们摊开了虚无与独断这一时代文化难题的生动图景。昆德拉籍媚俗所谈论的实际上是摆脱虚无—独断之争是否可能及如何可能的问题。在这文化难题辐射之下,昆德拉为我们隐逸地开启了一条出路。对这条出路的理解必须回到对“真诚”、“真实”、“趋真”三个向度的贞别,即:昆德拉的“媚俗”实际上是将真诚的性情、感动等同于作为“最高的好”的“真实”,消去了“趋真”这一践履意义上的动态的心灵的内在祈向这一度,从而造成独断;而反抗媚俗的“轻”实际上将这等同于“真实”从而坐实化、定势化的“真诚”连同“真实”这最高的价值本身一同否定掉,从而造成了虚无。走出“虚无—独断之辨”的真正出路在于守住“趋真”这一向着“最高的好”(真实)的永无终止的践履着的内在祈向。这是反抗“执着于定势”的媚俗所开示给我们的超越虚无—独断文化难题的真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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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5)02-0150-06

      一、问题的提出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进入汉语世界之后,“媚俗”很快成为汉语语境中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词汇,在言必谈昆德拉的年月里,人们也是言必谈两句媚俗的。而关于媚俗的讨论与使用并非仅限于学术界与文化批评界,“媚俗”已经进入“民间语境”。我们发现,当下的汉语语境对“媚俗”表现出强大的“理解力”。不论是在报刊、网站,还是在日常交谈中,我们经常看到或听到“媚俗”这个字眼。

      然而与“民间语境”使用“媚俗”的不容质疑相对(且先不谈其使用中词义的混乱),学术界(特别是文艺批评界)对“媚俗”的含义的解释则莫衷一是。这集中于对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媚俗”命意的理解。媚俗的原文是Kitsch。这个源于19世纪浪漫主义的德文词汇已经进入几乎所有的西方语言,原意指艺术上的矫揉造作。经布罗赫对其进行发挥之后,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进一步作了词义上的引申。而昆德拉的引申似乎过于自由,我们在《生》中各个角落读到昆德拉对“媚俗”的各种解释:“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自以为是的绝对”,“对大便的否定”,“在一面撒谎的美化人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并带着激动的满足认识镜子里的自己”等等;另外在《生》中还有众多的场景描述指向这个词。这一方面说明“媚俗”是《生》的关键词,对“媚俗”的理解直接关系到对《生》通篇命意的理解;另一方面这确实给研究者增添了巨大的麻烦。许多学者从各自角度提出了对“媚俗”的解释。(注:关于其中一些学者的具体解释在下文的论述中将分别予以指出。)这些解释几乎各不相同。更有学者针对这种混乱的理论局面提出:将Kitsch译作“媚俗”纯属误译,并尝试改译。(注:比如,“忌屎”(许嘉行),“媚美”(周荣胜),“奇俗”(梁秉钩),还有短语式的“故作多情之群体谎言”等译法。参见仵从巨:《存在:昆德拉的出发与归宿》,《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6年第4期脚注。)本文并不想纠缠于误译与正译的纷争之中。因为不管kitsch与媚俗是否涵义一致,总之是因着昆德拉,汉语语境才大规模认同并使用“媚俗”这个词。如此,本文的着眼点就不是为kitsch寻找一个更好的译词,而是在中国公众迅速认同使用“媚俗”一词的现实背景下,通过贴近文本的细致分析,对“媚俗”在昆德拉那里的真正命意作一断制,在这一分析过程中,我们将发现一些学者是如何把握到了Kitsch的部分命意,又如何导致了其把握中的某种缺失;以上工作又可以为当下汉语“民间语境”中“媚俗”的混乱使用提供一种鉴别的标准。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的研究对象严格说应表示为“媚俗/Kitsch”,出于行文的考虑,除特定情况外,本文提到研究对象时一律使用“媚俗”。

      二、“执着于定势”——昆德拉对“媚俗”的命意

      诚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样,昆德拉对“媚俗”的解释与描述“过于自由”,直观上似乎很难把所有的解释与描述统一在一起。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斯大林之子雅可夫为大便而死所抵抗的那个“媚俗”与萨宾娜在黄昏时分对两个投照着暮色的亮着灯光的窗口的感动而陷入的那个“媚俗”就很难结合在一起。

      然而,“媚俗”浸染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文本内部。在昆德拉那里,每当他准备使用“媚俗”一词时,在其内心应该有一个强烈的非它不可的使用冲动。因此“媚俗”的众多变形在昆德拉那里是统一在一个共通的“词的感觉”中的。那么,作为汉语使用者,我们就不能仅仅根据昆德拉的某一个片断的对“媚俗”的解释与描述就匆作断制,并藉此在汉浯语境中大加引申,然后手持这个引申作为武器而“自信”地打起笔仗。事实上,这种做法恰是昆德拉在“媚俗”命意中所摒弃并抵抗的那种东西。

      那么,我们真正该做的也许是努力去寻找那个昆德拉心中的共通的“词的感觉”。这个词的感觉是严格地普遍的,以至于任何昆德拉对“媚俗”的解释与描述都不能在此感觉上“僵住”。

      1.布洛赫认为,媚俗就是“从浪漫主义起的现时代未能视艺术为一个自主的、不受精神影响的领域。”(注:参见盖·斯卡贝达:《昆德拉的四重奏》,《杂集》季刊,第73期,1987年冬季,转引自杨乐云:《“一只价值论的牛虻”——美国评论界看昆德拉的小说创作》,《世界文学》1993年第6期。)布洛赫对媚俗的引申主要一点就是看到媚俗为精神所影响而变得不自主,这种“精神”表现为一种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并不是“自主”,恰恰是人的自以为是能导致作品的不自主。昆德拉在这一布洛赫的引申向度上继续扩展,指出,媚俗就是“自以为是的绝对”。这是在昆德拉对“媚俗”的形形色色的解释中较为核心的一个。景凯旋对这一点的把握是中肯而正确的。(注:“无论作家本人对这个词还作过什么解释,至少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把它解作“自以为是的绝对”,也许更符合作家的本意。”“多数情况下,(媚俗)往往是指一种美化思想、拒绝真实的姿态,即现代社会一种普遍的思维与行为定势。”景凯旋:《昆德拉:反抗绝对(代序)》,李凤亮等编著:《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年1版。)但是,如果解释停此而止,就会带来相当大的麻烦。这麻烦主要表现为两种错误倾向。其一是将媚俗理解成一个与群体性相关的概念,其二是认为媚俗必然意味着虚伪、不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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