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悲剧在悲剧冲突选择上的差异

作 者:

作者简介:
熊元义(1964-),男,湖北仙桃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特聘教授,现供职于文艺报社,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和文艺评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 余三定(1956-),男,湖南岳阳人,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和当代学术史。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湖南 岳阳414000

原文出处:
湖南文理学院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中西悲剧最根本的不同就是选择悲剧人物和悲剧冲突的不同。中国悲剧的悲剧冲突主要表现在外在的正义力量战胜邪恶势力的过程中,西方悲剧的悲剧冲突则主要表现在内在的人性善战胜人性恶的过程中。中西悲剧的悲剧冲突的解决却是相当一致的。这就是它们都追求历史的进步与道德的进步的统一。因为中西悲剧的悲剧人物不同,中国悲剧的悲剧人物是完美的,所以中国悲剧是通过否定和拒绝邪恶势力来完成这个统一的,而西方悲剧的悲剧人物是有缺陷的,所以西方悲剧是通过否定人自身的缺陷和罪过来完成这个统一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1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207.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6154(2004)04-0032-06

      马克思在论意识形态时指出:“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更。”[1]马克思要求人们必须时刻区别两种变革: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变革,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马克思认为意识形态的形式是反映现存冲突并解决这个现存冲突的。作为意识形态的形式之一,中西悲剧在反映现存冲突并解决这个现存冲突上没有根本区别,但在怎样反映现存冲突并解决这个现存冲突上却有很大的差别。我们在比较王国维所说的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的两大中国古代悲剧《窦娥冤》、《赵氏孤儿》和西方典范悲剧作品《俄底浦斯》、《汉姆雷特》、《麦克佩斯》时发现,中国悲剧是在即将谢幕的时候,西方悲剧才拉开大幕。

      朱光潜在晚年的《谈美书简》中仍然认为:“中国民族的喜剧感向来很强,而悲剧感却比较薄弱。其原因之一是我们的‘诗的正义感’很强,爱好大团圆的结局,很怕看到亚理士多德所说的‘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好人因小过错而遭受大的灾祸’。”[2]而谢柏梁在对中国各个时代的悲剧认真清理后则发现“中国悲剧基本上不是大团圆结局”[3]。“所谓大团圆结局,至少应该符合人物的先离后合,局面上的始困终亨,情感上的先悲后欢这三方面的要求。就最能符合‘怨而不怒’特点的《琵琶记》而言,结局亦是不全、不平”[3]。张哲俊在《文学前沿》上以“20世纪中国古典悲剧研究状况及其问题”为题提出:“所谓团圆应当以人物的是否得以全部欢会为准,还是以最根本的内在冲突是否解决为准呢?如果以前者作为基准,自然非常简单;如果以后者作为基准,那么就值得研究了。其实团圆只是现象,冲突是否得以解决才是根本。”[4]在研究中国古典悲剧的大团圆结局为悲剧的民族特点时,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便是悲剧与悲喜剧之间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否则很容易把悲喜剧当作了悲剧。喜剧与悲剧的大团圆自然比较容易区别,可是悲喜剧与悲剧的大团圆的区别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张哲俊认为“不管出现怎样的现象,悲喜剧始终都是要解决最基本的冲突,而悲剧则不能解决基本冲突,这是悲剧与悲喜剧的重要分水岭”[4]。这是极为不准确的。关汉卿的《窦娥冤》和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都有伸冤,即矛盾的解决,前者是父亲为女儿伸冤,后者是儿子为父亲报仇。不同的是,当《窦娥冤》的窦娥的父亲窦天章为女伸冤时,中国悲剧已到尾声。而《汉姆雷特》的汉姆雷特为父伸冤时,西方悲剧才拉开大暮。这两部悲剧都有鬼魂出现。可以说,没有窦娥的冤魂、汉姆雷特的父亲冤魂的出现,他们的冤屈就难以伸张。同样,关汉卿的《窦娥冤》和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都出现了疫情。而这种疫情的产生都是因为悲剧人物引起的。但是,中国悲剧对疫情的追查已是悲剧的结束,西方悲剧对疫情的追查则是悲剧的开始。当然,这种追查的结果不同,中国悲剧追查的结果是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悲剧人物平反昭雪之时;西方悲剧追查的结果则是真相查明之时,就是悲剧人物遭到毁灭之日。西方悲剧的悲剧人物俄底浦斯、汉姆雷特都是这种可怕的下场。这就是说,中国悲剧是悲在矛盾解决前,西方悲剧是悲在矛盾解决后。

      关汉卿的《窦娥冤》主要表观了一个善良、孝顺、孤苦的弱女子窦娥相当凄惨的一生。窦娥在遭受沉重打击时不是没有反抗和拒绝,她对不公的命运还是抗争了。在遭到张驴儿父子的淫威胁迫时,窦娥没有屈服、妥协,甚至还嘲笑她婆婆的软弱和顺从。“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婆婆也,你岂不知羞!”窦娥在受冤遭屈后,没有认命;在严刑酷打的折磨下,她也没有承认。虽然“这无情棍棒教我挨不的”,“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挨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但是,窦娥没有屈服和低头。后来只是因为不忍心婆婆挨打,才屈打成招的。“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婆婆也,我怕把你来便打的,打的来恁的。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尤其是窦娥最后的三桩誓愿,简直是感天动地。“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想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5]这种控诉和怒吼绝不是有些人所说的,中国悲剧人物都是逆来顺受。当楚州三年大旱,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窦天章来到淮南地面。他在窦娥的鬼魂提醒下,平反了冤案,惩罚了毁灭窦娥的邪恶势力。

      与西方悲剧《俄底浦斯》、《汉姆雷特》等作品相比,中国悲剧在即将结束的时候,西方悲剧正好拉开大幕上演。《窦娥冤》的楚州三年大旱正是中国悲剧临近尾声,悲剧人物已经谢幕,而解决这个矛盾和问题的窦天章不是悲剧人物。在西方悲剧作品《俄底浦斯》中,悲剧人物既是挑起矛盾和问题的,也是解决这个矛盾和问题的。忒拜国发生了瘟疫,国王俄底浦斯查找原因,解决这个矛盾。当真相揭开的时候,忒拜国王后自杀,国王俄底浦斯刺瞎双眼,自我放逐。无论中国悲剧,还是西方悲剧,制造悲剧的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同的是,中国悲剧的这种惩罚倾向外在的,即遭受他人的惩罚,西方悲剧的这种惩罚倾向内在的,即自己惩罚自己。关汉卿的《窦娥冤》和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都出现了鬼魂向活着的人诉冤,但冤死的窦娥是悲剧人物,而为她平反昭雪的她的父亲窦天章却不是悲剧人物。与此相反,冤死的汉姆雷特的父亲却不是悲剧人物,而为父亲伸冤雪恨的王子汉姆雷特则是悲剧人物。这两部悲剧作品都是复仇,都成功了,但对悲剧冲突的选择不同,因而矛盾的解决就不相同,结果,悲剧人物也不相同。

相关文章: